五十五 收殓 卜算子 在日百般非,死后千般好。哭断肝肠跪破皮,方显儿孙孝。 双眼恼红尘,一闭恩仇了。黄土冈头万万年,唯有青青草。 朱营长一晚上几乎没合眼,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求小先生,让他到街上去拍电报,并与朱老贵一起买东西。冬天,天亮得迟,早上五点多钟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我大姐夫一家都没有起床。他也不敲门,直接在门外喊:“小先生呐,麻烦你起来下子,我找你有个事。” 其实,昨晚从朱营长家传来的哭声,村里大多数人家都能听到,这时朱营长来叫门,我大姐夫也猜到八九分了。他赶紧穿好衣裳,开门出来。就看见朱营长立在风中,那面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向朱营长迎面走去,两人相遇,朱营长双膝下跪,我大姐夫不好意思,也跟着跪在这冰冷的地上(这是客气地还个大礼),然后扶起营长。并说:“朱营长,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你到街上给我拍个电报。” 朱营长从荷包里掏出两个旧信封递给大姐夫说:“就照这上面地址发,还有,你和老贵大爷帮我上街买东西,这个账目就麻烦你帮我记清楚了。” “有兆,我马上就去。” 清晨,朱营长家里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村子,我大大,王和尚和老疯子先后来到他家慰问,朱营长一一的下了跪拜礼。 “老生啊,大队里,这几天我去不了,你帮我和章书记讲下子,另外,你帮我在大队里拿三十块钱回来。” “你别急子,我都把你办好。”我大大答应了。 “王队长,我要叫人办事,先跟你讲一下,你要批准呐,要是钱不够的话,队里也要支持我几个啊!”朱营长又对王和尚提出请求。 “这个,一句话,有兆。”王和尚说话时,烟还叨在嘴上。 他们三人只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各自走了。这时朱营长,急切地等着两个儿子快点回来。 上午十点左右,朱营长的小儿子朱卫国,骑着自行车从县城里赶回来了。见到母亲笔直地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暑假都没回来,此时一回却是阴阳两隔,不禁失声大哭。金花过来陪哭,哭了一阵子就被人劝住。建国在部队上离家远,可能要到明天才能到家,因此家人还在等待。将近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有邮递员送来电报,说建国有紧急任务不能回家。 在饭桌上,朱营长问大家:“建国不得回来,这孝子怎么办啊?” “这有什么讲的了,老大的不在家,不就是老小了。”老贵直截了当地说。 众人齐声说“是”。这卫国不喝酒,草草地吃了碗饭就下了饭桌,只见金花笑着对他说:“这下子,娭毑保佑你添七个儿子十八个孙子了。” 这卫国是个书生,听了这话,虽然有气,但又不好对嫂子发作,只是随便应道:“要不是哥哥不在家,我才不想到处磕头呢!” 午饭后,卫国磕头下礼求人的事就不断了,朱老根带着他,先是请张剃头的和王石匠来“回床”,再请大娭毑来做寿衣孝服等事。木匠是外村的,由别人叫来再向他磕头。这磕头也有讲究,不能到别人家里去磕,也不能对着人家的大门磕,要先把人叫出来,才能对着人当面磕。 这时的朱营长,只对一些重要人下礼了,一般辈分低的和妇女,就让他免礼了,家里人劝他要好好的休养,别劳坏了身体。所以他只在房里坐着。 门板准备好了,张剃头的和王石匠抬着门板摆放在堂心靠东面的墙下,用两块干土基做枕头,炮竹一响,妇女们哭声震天,张剃头的和王石匠二人将尸体从床上抬到门板上,让尸体的头部枕在土基上,头顶朝着大门的方向平躺在大门板上,再用一刀大黄表纸盖在尸体的脸上,这纸称为“盖脸纸”,盖上去后就不能揭开了。这一切做好后,再拿一张小板凳放在尸体的头顶这一端,板凳上放一碗米饭并插着一双筷子,米饭上放有两个煮熟的鸡蛋,这叫做“倒头饭”和“倒头蛋”,再点一盏香油灯放在板凳上,这叫亮路灯。 从这时起,亲戚朋友陆陆续续地前来吊丧,送迎的炮竹声此起彼伏。卫国是孝子,每来一人,朱卫国都要磕头下礼。金花见着来人,不但要磕头下礼,还要哭一阵。除了亲戚以外,汪山村各家各户都来了,全新庄大队的生产队长来了,几个大队干部也来了。卫国心头的悲伤因应酬而麻木,他对农村里的丧葬习俗一巧也不通,他像个木偶一样,由人掌控着,机械地磕着头,机械地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他甚至连来人的模样也没有看清楚,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他母亲的灵屋烧完才罢。前来吊丧的人,有人送花布,有人送被单,也有人送毯子,还有人直接包红包送钱。尽管礼物不一,但有一件必须是相同的,那就是都要带三刀或五刀大黄表纸。并且都要对死者磕三个头,起来时,喝一口朱家人递过来的红糖水后才可以离开。这糖水是非喝不可的。 门外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准备着下一步收敛的程序。张剃头的给朱氏家族的男性晚辈们剃头,大娭毑赶做寿衣孝服,王石匠拧捆尸用的麻索坯子,木匠和王老小在撕丝棉。 大姐夫为死者做灵牌子。他用两根约一尺多长的细竹棍,扎在一小捆长香上面,再用红布做成一套子,套在两根细竹棍上,这就成了墓碑的形状,最后在红布上粘贴用金纸剪成的字:“故显妣朱氏左老孺人灵位”。 这灵牌子可是有讲究的,如果死的是青少年,用的是白布,叫白灵牌子(这在家乡已经成了咒人早死的话),如果是成家的中年人死了,则用的是蓝布,叫蓝灵牌子。只有老人死了才用红布做灵牌。 下午四点钟,一切准备就绪。王石匠对朱家人说:“东西都搞好了吧?要捧头取水了喂。” 朱老根答道:“好了,好了。大伙儿都戴孝了。” 一边说一边安排起来。 最先是朱卫国穿孝服,他头戴白色孝帽,孝帽上披麻,脚穿白色孝鞋(在平时穿的布鞋蒙上一层白布而成),腰里扎的是麻绳。是为“披麻戴孝”。金花头上披的是三尺白布,布角上扎麻,脚上同样穿着孝鞋。其他的晚辈戴着孝帽,孝鞋只在鞋尖部分蒙上一小块白布。朱老根把大红行袍拿来让卫国穿上,又拿来一把破纸伞,一盏马灯递给卫国,卫国左手撑开破伞,将伞柄和马灯一齐握住,右手接过朱老根递过来的一只空碗,碗里放着一束翠柏枝和几枚硬币。所有朱家后辈都戴着孝跟在他的后面,一行长队来到水库边。队伍中有人带了祭品,表纸和炮竹,请了水神之后,朱老根叫卫国蹲下去,将碗中的硬币丢到水里,然后用碗在水库里舀了大半碗水,再由原路返回,其他人紧随其后。 回到家里,那把破纸伞就丢在门外并踩碎,又将马灯熄灭。张剃头的已经把尸者身上的上衣解开,他让卫国跪在地上,用柏枝蘸着碗里的水在他母亲胸口来回地洒了几滴,然后将碗递给朱老根扔到门外掼碎。张剃头的又叫卫国过来捧头,叫金花捧脚,所谓捧,就是象征性的用手扶着,而张剃头的和木匠两人,把停放尸体的门板从地下抬到两条板凳上,以方便裹尸。 那枕头的土基和盛倒头蛋饭的碗,由朱大中拿到门外一下子掼碎了,掼得越碎越好,否则不吉利。那倒头蛋和饭洒了一地,任由鸡狗们争抢。 这时候,张剃头的和木匠两人大显身手,熟练地把死者身上衣服脱掉,只剩一层内衣,这内衣是新的,叫做上路衣。 收敛时,尸体外面要直接裹上一层丝棉,所以上路衣也要脱掉,收敛的人有特殊技法,裹棉脱内衣是连续的,一般人看不到死的光身子。裹棉之后就要为死者穿“七领五腰”的衣裳,所谓“七领五腰”就是连同大红行袍一起有七层上衣,下衣是四层裤子和一条飞裙。那些衣服是事先套在一起的,这时可一次性穿上。穿好后,张剃头喊了一声:“把怀书拿来啊!”朱老根立刻把由红纸叠的怀书递到他的手里,张剃头的把怀书塞到死者的怀里,接着就把卫国“捧头取水”时穿过的大红行袍穿在死者身上。这裹棉穿衣等一系列过程,都是由张剃头的和木匠师傅一人一边共同完成。这时,王石匠把之前用麻和白纸筋做好的索坯子递过来。张剃头的接过索坯,开始与木匠师傅捆尸,从头到脚一共捆了七道,两人用力紧拽,为了用上力道,两都用一只脚踏在门板上,那尸体被捆得严严实实(据说捆得越紧越好。)。 买来的棺材就放在门板旁边的另外两条板凳上,与门板并齐,大回朝门外,小回朝门里。张剃头的向人群中大喊一声:“带肚子妇女都出去,噢!” 然后又喊卫国:“孝子来捧头啊!” 这是要进材了,也不知道有什么说法,怀孕了的妇女是不能站在边上观看的。棺材里先要垫上黄表纸和一层白纸筋,张剃头的和木匠把捆好的尸体托起,卫国和金花一个捧头,一个捧脚,底下的门板被朱大中抽掉直接从门里扔到门外。 尸体进材之后,头在小回这一端,脚在大回这一端朝着门外,那意思就是要从家里走出去。棺材里面就要放一些东西了,卫国,金花和朱营长等人从怀里掏出捂热了的石灰包子和一些纸筋团子,放到棺材里。先前脱掉的衣裳,一套新外衣已经被朱大中的母亲讨去了,其它衣裳按朱营长的吩咐统统纳进棺材之中,有一些妇女想讨,却不好意思开口。最后盖上姑娘做的“千斤被”。 这时,朱老根三枚铜钱和一团红线递给木匠,由木匠来按“千斤线”,木匠抽出红线在棺材上比划了一下长度,将红线扯断,又在扯下的红线的两端各拴一枚铜钱,把系好铜钱的红线放在棺材口面的中心线上,那两枚铜钱,一枚吊在大回的中心,另一枚则吊在小回的中心。还有一枚铜钱也用一根短红线拴着放进死者的口内,短红线的别一端系在中心线上。木匠师傅做完这一切后,又把卫国叫过来,低声地吩咐道:“等会我盖棺钉牌键(盖与棺口连接的楔子)时,你在棺材底下用肩膀稍微顶一下,不要用力的,意思一下就兆了。” 卫国机械地点点头并弯腰钻进悬着的棺材底下面去了。 张剃头的把调和好的石灰泥端来,与木匠一道把石灰泥抹在棺材口上,再把棺材盖子盖上并压牢,木匠提示卫国:“我钉了,噢!” “好的。” 卫国在棺材底下面按照木匠吩咐,用肩膀顶着。 所有家眷亲戚都跪在地下,女眷们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钉好棺材盖后,朱大中端来一张小木桌,这时棺材的大回就搭在这张小桌子上,桌上摆着灵牌和香案,从这时起那香火不能熄灭的。再点盏香油灯放到棺材底下,这时的灯又称为“腰灯”。 朱老根吩咐卫国:“去,叫你大大把红披都拿出来,搭在材上。” 说完又来到锅屋对老婆说:“请的东西准备好了吧,搞快点,请下子。” 于是朱大中的母亲把请的东西拿来了,一时间又时烧纸又是放炮竹。 晚上,家人是要守灵的,灵堂的地上,铺满了稻草,朱营长也要来守灵,卫国不让,要他注意身体,营长不干,非要来守,卫国无奈只得和父亲睡在一起,那边朱大中和妹妹也过来为婶娘守灵。这一晚,棺材四周的地上,睡了五六个人。 王祥救母捂寒冰,欲孝双亲特立行。 待到奉亲亲不待,捧头取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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