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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松雪远阳 于 2021-4-1 11:15 编辑
妻子和大姐坐在炕边上割纸、印纸钱,我把一瓶“缘酒”拿出来,放在八仙桌上。酒是玻璃瓶儿,瓶身高挑,酒色澄明,虽未开封,似乎已满室飘香。我不喝酒,听朋友说,这是安徽缘酒厂的高端产品,口碑甚佳。望着这瓶酒,我的思绪飞到了从前……
父亲晚年嗜酒。下午,太阳还高着呢,他就从田里往家赶了,肚里的酒虫催着他呢。回到家,脸盆里好歹洗一下手,就去摸酒壶。母亲常笑话他,你这也是洗手啊,只不过是蘸湿了手指头!父亲一辈子没养成讲卫生的习惯,这或许和他童年的经历有关。
木柜上放着他的塑料酒桶,五斤装的,酒是从集上打来的散酒。常听他们老人之间的对话:“老哥,每天喝几顿啊?”“现在一顿了,就这么着,两个集口一桶酒呢!”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蜜甜蜜甜的。
天凉时,酒要热一热再喝。酒壶是农村极常见的那种细脖敞口的白瓷壶,满满倒上一壶,二两多,墩在盛了热水的茶缸里热着。酒本来就满满的,这一热,快要溢出来了。父亲说“蛤蟆眼”了,就狠狠呷上一口,咂咂嘴,很享受的样子。父亲在乎喝,不在乎酒的好坏,下酒菜更是不讲究。中午的小半碗剩菜或是几根咸菜条都无所谓。其实是全家人都讨嫌他喝酒,谁又会在菜肴上提供赞助呢!
热酒的功夫,他沏上一杯浓茶,从孩子们的旧练习本上撕下一片纸,卷了根纸烟点燃了。木柜上的黑白电视也打开了,他爱看的是新闻,音量放得很大。所以,他喝酒的时候,这间屋子别人是很难待下去的,除了吵得慌,还有呛得慌——酒味、烟味,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的臭脚丫子味,无论春夏秋冬,他都爱把右脚的鞋子脱了,把脚扳到椅子上去,还时不时用手去摩挲一下。
全家人都讨嫌他喝酒,我们在意的不是那几个酒钱,而是他酒后失态失言,丢了颜面,甚至得罪人。
三四两酒下肚,家里是关不住他的。当街二奶奶门口是个“人市儿”,老来无事的,哄孩子的,饭前饭后无聊的,七八个人凑在这里。酒后的父亲是这里的“主角”,有时候是“丑角”,逗得人们哈哈大笑。有一回,三婶子从我门前经过,遇到我,跟我说:“你爸在街上唱歌呢!”我说:“唱什么?”三婶说:“唱‘下雪了,天晴了,天晴就要穿棉袄……’”我的脸一下子就火辣辣的了,我想得出他唱的有多难听。
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涉及家长里短的事。父亲是有名的直肠子,嫉恶如仇,口无遮拦。被他揭了短的人,有的惮于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明里也就算了,有的就要找到家里来和母亲告状。因此上家里就战事频起。母亲的吵闹终归无用,父亲酒照喝,话照说,母亲只有叹命不济,一声声嗝着气。做子女的,也都站在母亲一边,虽然言辞上不如母亲激烈,但心中也为有这样的父亲而羞愧,恨不能把他的酒壶扔到马颊河里去。
对于父亲嗜酒,我曾百思不得其解。记得《聊斋》上有个故事,说有个有酒瘾的人,被家人绑了手脚,用一坛美酒引出了肚里的酒虫,方才戒了酒瘾。莫非父亲肚里也有这么一条酒虫?终于有一天,我得到答案了。
那时父亲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动过手术的父亲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我也得以长时间陪伴他。面对病中的父亲,想起他一生的艰辛,往日的怨恨自然烟消云散。奇怪的是父亲对眼前的事常常记不得,而久远的事却能一五一十说起来。我愿再听他叨叨他的传奇人生了。他说他五岁上没了母亲,逃难东北,十二岁上又没了父亲。他说他给地主家放猪,晚上睡在柴堆里。说他十三岁上回老家,一纸诉状递到德平县,从叔父手里讨回了被霸占的两亩土地。说他后来如何做了上门女婿,以善对善,以恶对恶,家里家外的抗争。
他说:“我这辈子就认个直理,有理,谁也不怕,能把我咋得?”
我问,你天天喝酒是个啥理。
他说:“我这一辈子不容易啊,不过,雨过天晴、苦尽甘来喽!高兴了,知足了,就喝两杯呗。你兄弟俩也都给我争气啊,都考上了学,现如今,谁还敢小瞧咱?我要让他们看看咱的好日子哩!”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父亲的酒里包含这么多内容:尝往日的苦,品现在的甜。纵酒放歌,是为子女自豪;放浪形骸,是在曾经鄙视过他的人面前的炫耀!
哦,和命运、和世俗抗争了一辈子的父亲,从未低下倔强头颅的父亲!只有你最懂酒,只有酒最知你的心!我真想出去为父亲买一瓶酒,可病后的父亲再也不能喝酒了。
“该上坟去了……”大姐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村南墓地,柏树森森。在父亲坟前,我满满斟上三大杯缘酒,酒香溢满树林。我跪倒坟前,泪在眼眶里打转,心中默念:“父亲啊,原谅儿的愚钝与不敬吧。你在的时候,没给你买瓶好酒,今儿,把全国最好的缘酒献给你,你尽管喝吧。”恍惚中,眼前幻出父亲喝酒的情景:呷一口酒,眯着眼,咂咂嘴,很享受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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