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雪夜联句 诗曰:素裹银妆天地间,江河凝固定波澜。白精灵跳羽衣舞,轻絮绒堆冰玉山。 几点红梅香冷艳,一棵翠柏绿严寒。夜来皓月羞无色,梦里清魂敷粉颜。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晚些,却格外的冷。那春的绿意经过风吹雨打,耐不得严寒,从最初的嫩绿到翠绿,墨绿,初黄,金黄,橙黄,甚至到火红,最终枯萎,归于尘土。自然景致的迷人之处,便在于季节、地段、阳光和风向的不同,从而导致了色彩的各异,有时候,你可以在同一棵树上,看到绿、黄、红和褐的不同色调,枯荣共存,格外奇丽。 小娘也生了个小宝宝,小糖和糖水蛋,自然是少不了我的。听说小宝宝是个女孩,怪不得姆妈让我叫她小妹妹,洗三子时,小爷没有给小鬼吉们散小糖,也没有挨家挨户送糖水蛋。大姐也不知怎么搞的,肚子也挺起来了。这女人啊!我真的搞不清楚。姆妈一直很忙,常对我的问题不耐烦,所以,我也不敢问她了。 第一学期很快就结束了,我的成绩是双百,全班第一。但我觉得,我的最大收获是能背诵二十多首古诗。大姐夫对姆妈说,明年我可以跳级到湴东小学去读书。姆妈只是笑笑,不以为然。 虽然天没有下雪,这凝冻却一天覆着一天。有好几户人家的水缸都被冻碎了。那塘里的冰冻足有两寸多厚,这天然的溜冰场,把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们都吸引过来。这欢乐,五四子可享受不了,他的手脚生了许多冻包,痛得他常常哭闹,整天绻缩在火桶里,偶尔出来一下,总是抱着个大火球。 那天,大孬子用铁锹,砸起一块大冰冻,足有一平方米大,四个小鬼吉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其弄到塘埂上,大孬子又用锹角,小心地在冰冻上钻了一个洞,用绳子系住,两个人抬起来当锣打。刚上马路,忽然刮起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众人扔下冰锣,纷纷跑回家去,不一会,漫天飞旋的鹅毛大雪飘落下来。一天一夜,灰尘满面的大地,银装素裹,好一个洁净的世界。 经过大孬子、我、桃子和平子的努力,一个大大的雪人,在我的门前堆起来了。桃子特意找来一个破条把,做了一个高高的大鼻子,眼睛是用两个圆溜溜的大黑石头做的。大孬子似乎还不满意,想了想,又找来一个破草帽,盖在雪人的头上。他说:“有了帽子,就算出了太阳,也难以化掉。” 这几天,大姐夫感冒了,晚上不能谈文。老先生给他开了三服麻黄汤,他只吃了一服,用被子蒙头大睡,发了汗以后就好了。这天晚上,用油炸了一碟子花生米,炒了三个鸡蛋和几个素菜,请老先生吃饭。 老先生穿着木套子(专是雨雪天穿的,不用脱掉棉鞋就可直接穿。也算是木屐吧。)来了,大姐夫把他请进火桶,两人相对而坐。菜饭还没有烧好,于是两人谈起诗文来。 “老先生,您对古诗有何见解?很想听听。” “见解谈不上,可以说些个人的看法。古诗,和诗词是母子关系,现在有的人说写古诗就是写诗词,这就混淆了概念。” “那你对诗词的格律方面说说您的看法。” 老先生呷了一口茶,慢慢说道:“格律是理论家总结出来的,并不是发明,源于齐梁、永明二体。你认为自己写的是格律诗词,那你就必须遵循。如果你认为自己就是写古体诗,也可不必遵循。因为古体诗的形式多样,也较为自由。《诗·大序》里有这样的文字:‘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不管怎么写,莫要偏离六义之道。” “老先生说得极是,学生平时偶有涂鸦之作,但对这些理论,还真要多多的向您请教呢。” “小先生客气了,交流有益。你也谈谈平仄哉。” “说起平仄,真是令我头痛的问题,平时说话,既不会普通话,又不识古字发音,平时作诗,先有个初稿,再找韵书来对照,麻烦得很。” “古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声韵也该变变了。”老先生又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平仄声韵的应用,是为了让诗吟诵起来有抑扬顿挫之感,反过来说,没有平平仄仄的规定,难道就不能抑扬顿挫了吗?非也,在平仄格律产生之前,中国的古体诗,照样有自己的音乐声韵之感。”老先生对大姐夫笑了笑。 “学生明白了,怪不得红楼梦里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又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这时,大姐把饭菜都做好了,对他俩说:“你们边吃边谈吧!”大姐夫连忙从火桶里下来,帮忙摆上饭菜,并要大姐坐到火桶里,自己坐在桌子的别一边,自斟自饮,老先生照例不喝酒,不沾荤。 大姐夫举起酒杯对老先生说:“老先生,我先敬您一杯。”说完自己一饮而尽,老先生也举起茶杯呷了一口茶。 “你刚才说得是,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何况格律。格律一词实际上是源于中国古代法典,有些人利用格律,给创作诗词套上枷锁,我是不赞成的。” 大姐夫三杯下肚,人已经飘飘然,说:“是的,苏学士有诗云:‘蜂腰鹤膝嘲希逸,春蚓秋蛇病子云’,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就有‘雄姿英发和早生华发’,我当时不理解,这大文豪居然出错,听您这一说,他是不拘格律了。今天真是‘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痛快!”说完,一仰勃子以干了一杯。又说:“李白也说:‘梁陈以来,艳薄斯极,体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哈哈哈!老子将复古道也。” “三杯烧尿下肚,又手舞足蹈了,你别喝了。”大姐生怕丈夫醉了,出面阻止他。 “多乎哉,不多也,老子也来个斗酒三百篇。诗是有感而发,具跳跃性思维,管他什么起承转合。” 老先生接着说:“首先,诗人娴熟格律声韵,起承转合规则,才能跳出框子。” 也不知道大姐夫听清没有,他忽然牢骚满腹地说:“说老子的诗,是反诗,呸,我反他娭毑臭屄,纯粹是打击报复。”他口无遮拦地说脏话了。想着窗外,大雪满地,转而诗兴大发,随口吟道:“大地茫茫披羽绒,茅庐瑟瑟浴寒风。清光灼灼迷人处,--”吟到这里,他思维阻塞,突然停住,一时想不出合式下句。只见老先生接道:“洁瑞飘飘得意中。势若高空飞絮舞,” 大姐夫拍手叫好,吩咐大姐拿来纸笑,把刚才的诗句记下,自己接道: “形同白玉冷光萦。抒情檐执琼瑶笔,” 老先生说:“你这句新奇,倒给我出难题了。”他思考了一会,联道:“作画棉堆神女峰。岸柳青丝今夜老,” 于是二人依次联句为: “银湖碧浪即时封。回眸塘角腊梅笑,”(大姐夫) “入梦梨园香味浓。雪吻红唇冰冻蕊,”(老先生) “花摇倩影雾笼屏。若非大漠昭君现,”(大姐夫) “便是阴山月色凝。不贿花王持傲骨,”(老先生) “还将芳艳沁冬宫。剪裁岁月描春景,”(大姐夫) “邮寄东君送紫红。千里乌云遮日久,”(老先生) “孤心夙愿盼天明。暂凭杯酒暖身体,”(大姐夫) “好把平凡致大乘。”老先生说:“到此结了吧!” 大姐夫又干了一杯酒说:“快哉!能与老先生联名,平生一大幸也!”说完却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 “叫你别多喝,你就是不听,醉了吧!老先生,你别理他。”大姐在招呼老先生吃菜。 “不妨事的,让他发泄一下,对他身体有好处。”老先生笑着说。 大姐夫似乎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全然不顾面前的老先生,又自言自语地说:“皎然是个大预言家,他是个大预言家,他是唐朝的诗人,诗-品-家,他-他说:‘沈休文(沈约字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声,故风雅殆尽。后之才子,天机不高,为沈生弊法所媚,懵然随流,溺而不返。’看看-看看明清,恰恰被沈生弊法所媚,死抱格律,无病呻吟,无病呻吟也,啊,我好难受---风雅殆尽也,死啦死啦地---”一面说,一面睡着了。 老先生已经吃完,见此情状,起身告辞,大姐也起来相送,老先生说:“你挺着个大肚子,还要照顾他吧,我不用你送的,自己能行。” “奈怎么行呢,您年大辈长的,外面的雪这么老深,我怎么能放心让您一个人走回去,还是小心为高。” 大姐不容分说,跟着老先生出了门,一直把老先生送到家,方才回来。 大姐夫已经打呼噜了,大姐将他摇了几下,他动也不动。大姐怕他冻着,将床上的被子抱来,盖在他的身上。自己就坐在火桶里,打着鞋底陪着他。 这两个月以来,大姐夫明显瘦了,因为大姐有身孕,他要帮忙做些家务事。大姐看着他,既恼他又心疼他,唉,人家劳力,挑起的担子,都是一二百斤。他挑一担水,中途还要歇好几肩,那挑担子模样,实在是难看。所以,大姐趁他还没有回家时,挺着大肚子,也把水缸挑得满满的,免得他回家来逞能。谁让农村里的孕妇,没有城里孕妇那般金贵呢? 鸡叫头遍时,大姐夫才醒过来,问“我怎么睏到这里来了?老先生呢?” 大姐说:“你也好意思讲的,烧尿把你浇糊涂了,鸡都叫了,还老先生。”大姐夫这才清醒过来,感到十分的不好意思,连忙说:“我的好娘子,对不起啊,下次再也不多喝了,快上床睏觉吧!” 一面起身扶着大姐,两人一同上床睡去。 浪淘沙 帘外雪茫茫,地隐天苍。梨花撒野腊梅香。赤子冰心难胜酒,一味痴狂。 生就好皮囊,博览华章。千秋功过满丝肠。世事糊涂原草莽,何日乖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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