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太阳也不见月亮的中秋
公元一九七零年的中秋，是一个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的中秋。
那一年我刚进初中,那时的学年是从春季开始的，不像现在是从暑假后开始。那时的农村初级中学，不叫初中，叫农业中学，简称农中，我上的罗河农中不在集镇，在离罗河街七八里地的一个叫小枫树的地方，这一年的第一学期，我的父亲去世了。
我在学校住宿，四月里，一个有着惨淡月光的半夜，我正在土坯垒砌的土炕上作噩梦的时候，被人叫醒了，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哥，那时没有，他是半夜步行八里地到学校来通知我的：我的父亲去世了，虽然在意料之中，还是感到突然和极度的悲伤。
我父亲的病只是支气管的毛病，如果是现在，是不会死人的，那时我们家是没有钱到大医院治病的，只在公社医院打打针，我记得那药水叫雷米芬，因为我们家穷，打针的护士态度很不好。我父亲的病一天比一天厉害，后来咯血，爬不起来了，我不在家的这一夜他就死了。
父亲去世后，我们本来贫穷的家就更艰难了，没有固定收入，母亲在罗河大桥头摆了一个小小杂货摊，糊口度日，按母亲的比喻：像小鸟，找一点吃一点。这一年中秋节的前一天，秋凉如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下午随母亲到野外的田埂上拔黄豆根，农民把黄豆砍了，留下了根，我们用钢丝钳一根一根地拔起来，晒干当柴烧，就是这一天晚上，七零年中秋节的前一天的晚上，我们家差一点失火了。
吃过了极其简单晚饭后，我们就在锅里熬蜡烛油做假黄蜡，真的黄蜡是蜜蜂的排泄物，比较稀有，也很贵重，它是用来给纺车润滑的，那时农村里家家户户都用纺车纺线，黄蜡打在起传动作用的线上，真的黄蜡少而贵。母亲就用蜡烛油加点黄颜料熬制，把蜡烛油熬化以后，舀在小酒杯里，凝固了以后，一块块地冒充真黄蜡，拿到集市上去卖。熬着熬着，突然，火苗窜进锅里，易燃的蜡烛油轰轰烈烈地烧将起来，眼看就要烧着房梁，只见母亲脱下自己的大褂子，拿到锅边的水缸里一摆，蒙在熊熊燃烧的锅上，避免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中秋节这天我要把昨夜做好的假黄蜡，拿到十五里外的一个集市上去卖，那是毗邻罗河镇的枞阳县的一个公社所在地，叫“公隔”，现在也叫白湖，离罗河街十五里地，是早市，去赶集就得起早，十五六岁的我，鸡叫两遍的时候就得起床，一个人走在黑魆魆的野地里非常害怕，月冷星稀，寒村犬吠，只好唱着歌给自己壮胆。我的破嗓子可能就是在哪些个冰冷的清晨吼坏的，记得最怕的地方是在一个山坡上，两边高地中间的一条小沟便是路，高地上隐约的坟茔包鬼火幢幢，仿佛还有鬼在幽幽地轻叹，以前听过的鬼故事一个个地都清晰地浮出来了，好在那时的山坡上是光秃秃的，树和草都砍了烧锅去了，如果像现在植被这么茂盛，我想真的不敢走了。再有就是天是越走越亮的，天大亮的时候，就碰到了许多赶集的农民，和他们一起走进集市。但这一天没有碰到赶集的农民，天下雨了。
那时是没有天气预报的，只有凭经验“看云识天气”。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一点停的意思也没有，我卷缩在一个黑漆麻乌的破茶馆里，脏不拉叽油腻腻的几张破桌边，稀拉拉地坐着本街上的几个老街油子，懒散地趿拉着半边鞋子。炸油货的锅就砌在临街的门边，撑一个草帘子挡住屋檐淌下来的雨水，锅里的米饺油条欢快地翻腾着，弥漫在清晨空气里的香味，严重地刺激着我的食欲，我不敢看那些老街游子吃一口饺子喝一口茶的悠闲动作，我茫然地望着雨脚如麻的苍烟弥漫的天空，冷，抱紧自己的胳膊，饿，把裤带扎了又扎。我多想走到锅边和炸饺子的人说，我用我的黄蜡换一个饺子吃，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虽然只要四分钱。但我没有。我也知道，炸饺子的人是不会要我的黄蜡的，因为他们不纺线。
雨下了整整一个上午，要是在不下雨的日子，我手里用一个小托盘装着几块黄蜡块，多多少少总能买一些，买两个米饺吃了，半上午就回家了。在七零年的这个中秋节的上午不行，下雨了，下得太大，出门时天是晴的，到了集上才下雨的，而且越下越大，没卖出一块黄蜡，没喝上一口水，没吃一丁点东西。在中午雨稍微小了一点的时候，又冷又饿，又饿又冷地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滑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我不知那时的雨怎么就那么大那么厉害，后来，雨水夹杂着汗水可能还有泪水，记不太清楚了，它们混在一起顺着我瘦屑的脸颊往下淋。
到家已是午后了，正在门口盼我等我的母亲，连忙接过我装着黄蜡的小破篮子，撩起她的黑黝黝的破围裙，轻轻地擦拭我的湿漉漉I的头发，帮我脱下湿透了补丁加补丁的破衣裤，拿来一套也是补丁加补丁的破衣裤给我换上。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猪油渣子下了一碗山芋粉丝递给给我，还没来得及品出味道，一碗山芋粉丝就下肚了。我觉得大家用“风卷残云”来形容吃饭的速度，慢了。我是直接倒下喉的。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有吃过那种神奇味道的粉丝了。伟人说的多好呀：“饥饿是最好的厨师”。
到了傍晚时，雨是停了，但太阳终于没有出来，暮霭沉沉，薄雾浓云愁漫。苏东坡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他这可不是直白浅显的问天：你月亮何时出来？他这可是高深的提问，就好比张若虚的问月：江边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那时不会有这么高度的提问，连低度的提问也不会有：今晚不知有没有月亮出来？因为我没有这个雅兴和雅致，尽管我从小就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不太饱的肚子对风雅的月亮是不感兴趣的。我隐约记得，我那时好像读过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中秋》，“欢饮达旦”，一夜到天明，何其浪漫，何其风雅，但那是要有酒，有菜，还少不了月饼的。
我的这个中秋的晚饭还算是丰盛的，能干的母亲把一点猪头肉烧得比书上描写的“山珍海味”还要好吃。我们就管不了你月亮出来也好，不出来也好。当然那个雨后的中秋夜月亮是再也没有出来。
我的母亲前年也去世了，享年九十一岁，不知母亲去的地方有没有月亮升起？太阳的光芒能不能照到那里？他见没见到比他早去四十年的丈夫。
今年的中秋还没到，我也没查天气预报，不知有没有太阳和月亮。不管有没有，我都不怎么关注了，天天眯着小酒，再也找不到饿的感觉了，有时甚至想，如果能找到那曾经的饿的感受，一定是神奇曼妙的！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世事沧桑。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的中秋，就让我的文字把它掩埋了吧，引用鲁迅老先生的一句名言以草草了结：“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了忘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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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6 06:0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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