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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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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15 14:47: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甲申 于 2018-2-15 14:49 编辑



     

     甲申/文


     一、
  
  “十三号作品流拍。”
  
  拍卖会上,很干脆的声音,格外沉重。
  
  “如上所知,一切照旧。”
  
  “油画有时候很值钱,但大多数就像现在这样,一文不值。”
  
  阿曼根据市场估价,以为自己刚完成没多久的油画作品《受难日》会一扫之前的颓势,只是,结局还是一样。阿曼望着之前种种流水而过的拍卖作品,内心一阵翻涌,像水,又似海。陡然间,阿曼不觉心头绞痛,宛若一把钢刀直直地割裂着自己那块本就柔软不堪的伤口。他想低微地喊出一丝不甘于世俗的偏见,纵使喉咙深处浅浅地嗫嚅,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空气凝结住了,很安静,不吵。阿曼却已经自己快死了,犹是那汗珠冷冷地直下,渗出一道硬朗的痛楚于脸颊之上。
  
  阿曼斜视了坐在身旁的秦凯。秦凯的嘴边挂着微笑,似乎已经抵达了精神财富与物质需求对等的地方。换句话说,和阿曼一起共建工作室的秦凯,其作品已经被拍卖了一个高价。
  
  二、
  
  春天来得很快,波澜不惊,像一阵风转瞬拂过,就感知了一丝来自彼岸的柔软的意识。尤其在上海虹口这座城市,四月的天空毫无受难的痕迹,至少在截取了大半个艺术分割线的熔炉之间,阿曼和秦凯大抵都在拥趸着唯一的需求。“蒙克工作室”是秦凯出资运营的一间艺术画廊,而阿曼是第一个献殷情的贫穷的艺术者。想谋求出路或者混口饭,物质和精神相互杂糅而不矛盾。所以呢,阿曼作为年轻人需要安慰自己,不再写作了,去画一幅油画,算是直截了当的转变,不屈从意志,从来都是文艺。
  
  阿曼在二十五岁之前属实在写散文,亦或是散文诗,也就是三年前的四月。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的四月,任何春天气息都走散的文化符号,想尽办法去捕捉,却孜孜矻矻地挤不出一段文字出来。从那以后,他开始卖了几本文学刊物,转而倒腾了一些画刊丛书,像一个毫无想干的证券经纪人那样去着手一件毫不相干的行业。事实上,一切均是任重道远,从头而来会是一段崎岖路。
  
  一些素描的框架,以及循序渐进的油画技巧,三年时间已有了火候。至少,秦凯赞赏阿曼,像礼赞飞鸟之于晴空一样,那么美轮美奂,那么诗情画意。阿曼在某段时期,喜欢宣扬种种山水风情的写意,撇开了现实主义的角度,抽离一切人物,据说是为了摆脱生存中难以挣脱的束缚。阿曼对秦凯说,那种束缚叫受难,仿佛是耶稣受难,也仿佛是中世纪,更犹如是现世中的贫民窟中小孩子的纯净的眼神。然而,秦凯告诉阿曼,中世纪的宗教与战争是覆盖在血肉之躯下的罹难,文学是希望带来的思想,艺术却是主神的产物。人物肖像干瘪得像个符号,无关浪漫主义。想象彼得拉克说过什么,便是有模糊的概念。
  
  “彼得拉克说过什么?”阿曼问秦凯。
  
  “我形影单只,思绪万千。只在荒芜之地徘徊。”秦凯说话的时候,手指轻扬,仿佛是一个悠然的朗读者。
  
  “颂爱。诗歌?”
  
  “阿曼。在我的思维里面,有一种渴望来自心底,但另一种思念弃尸荒野。”秦凯拍了拍阿曼的肩膀,嘴角上扬,继而给他戴上了一顶棕色的贝雷帽,“思考一些不那么沉重的想法,至少不会孤单。”
  
  阿曼思忖之下,便停顿。秦凯离开工作室的整个晚上,就阿曼一个人在里面执笔静摹,那些没有规则的色彩,以及过分写实的意象,所有的天真已经埋葬了。也就在几天前的晚上,曾一度失眠的自己,揣着一颗心绞痛的心不断地翻滚,一度靠着吃药来止痛。艺术是需要被认可的,不然容易被孤独,因为《受难日》是阿曼迄今为止最称心如意的作品,不过在世俗眼中,到底依然一文不值。
  
  阿曼比较容易受刺激,不似秦凯有坚硬的心。当然,现在的秦凯年长阿曼五六岁,是个早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所谓经历过的任何被撕毁的悲剧以及被藐视的偏见,大略不会受影响。但是几年前初学油画的时候,秦凯也没少遭遇冷眼。无论走街串巷地写生,还是蜗居在出租屋里揣摩具象,免不了因为营销惨淡而亏空无当的结局。有人靠批发布料当上了老板,有人靠进出贸易进阶了职位,一个周转在艺术边缘并坚守其情操的文青,被人说看不清现实,遑论出息种种,自然会走转行的道路。好在秦凯的画渐渐有了一些可兑换的物质财富,可算是不那么坎坷。
  
  谁都要吃饭不是,比被人认可或者趋同更要紧一些。艺术是高贵的门面,有时候是的,有时候不尽然。通俗的,和阳春白雪的,都有市场。秦凯有了抉择文艺的权力,只是阿曼还没有。
  
  无论如何,阿曼的身体里流淌着文艺气息的血液。从写散文伊始的那段岁月算起,吟讴的诸多关于历史碎片和神话故事的种种文字,不外乎是一种幸福的抒情。至少在旁若无物的精神世界里,把一个人想象成一只没有羁绊的知更鸟,或者是朝着东方出游的剑鱼,像庄子那样逍遥半世。可是,市场不同了,有谷物,有麦子,但是不需要人工生产粗鄙的动作。有一天,阿曼看到很多人说:“瞧,那个人!”然而,他终于只听到停歇一半的对白,剩下指指点点的动作,带着好奇心被人嗤笑了几秒钟,羞赧、沉默,归于平静。
  
  之前阿曼在稻田里写生,不在上海,而在诸暨的农村。他脚浸湿了,全是泥土。要是作为一个画者,其物质基础和精神建筑是脱离于现实构想的话,那么,任何平庸都会随之而来。那段时间,阿曼不会去穿长布衫,更不会戴贝雷帽,只穿着一件缯麻,卷起衣袖和裤腿,顶着烈日就去执笔生活。在三十多年前的油画《父亲》的眼中,折射出罗中立的随性的严肃,还有凄怆的震撼。阿曼想到《父亲》里面一个满脸壑纹的老农的形象,手,是黑的,皮肤是黑的,捧起几颗谷物,露出一丝刻意的浅笑,阳光灿烂。在阿曼的世界里,当代的油画认知,也许就是在《父亲》中得到启蒙,就像散文一样,不深邃,却朴实。
  
  之所以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阿曼酝酿出了《受难者》的画作,大抵是因为想创新,不拘一格地朝着历史文化与超现实主义的创新。于是,阿曼捋着垂下的一绺额发,独自坐在角落,和自己这样述说——
  
  受难的灵魂,从一开始就萌发了对美好事物的冲动。没有任何权力的覆盖,没有被超控者独裁,文艺可以像流水,一直倾泻到海,成为另一种美学。
  
  躯体的受难,通过祷告而祈求新生。从那以后,我受到了圣天的诅咒,和杞国的人一样忧郁……那么,祷告的源头是再一次用祷告的形式挽回灵魂否?我不需要躯体,在十字架上孤立的,不被熊熊烈火烧死,那灵魂安息。
  
  也就在此之后,阿曼再次把《受难者》封存,就像封存之前同样被流拍掉的作品一样。
  
  一般在四月之间,秦凯总会组织一些文青来一场文艺沙龙。其实,阿曼鄙视“沙龙”一词,舶来的上流名媛聚会,用一些懒洋洋的钢琴曲作为背景音乐,再邀请几个像模像样的剧作家,小说家,盛名的指挥者,仿佛空气都填实了咖啡的味道。可是秦凯的宴请自有其说辞,因为上海的学生很多,文艺也簇新着中西结合的理想,何况,谁人都是朝着朦胧的美学上倾心而慕的。
  
  阿曼有些怯生,点头的同时脖子是瑟缩的,因为需要志同道合,只好应邀。地点是在秦凯的一个叫巴乌的朋友家里,所谓圈中贵友的盛情,亦师亦友,曾在东华大学当外教,算是德高望重。阿曼想象着一个叫“巴乌”的陌生人在一个高谈论阔的背景下,和自己闲聊沉重的思想,还有明亮的命运。当然,他也许更想知晓巴乌到底是一种云南的乐器,还是真正的灵魂乐章。
  
  难以想象,巴乌是一个长着东南亚面孔的满脸须髯的中年人。衣衫是拖长的,像汉服,却又不是汉服。同时,他还戴着一顶椭圆的米奇色的毡帽,一副粗砺的眼镜十分窄小,却正好盖住他同样细小的眼睛,尤其是笑起来的间歇,眼皮上只有一条缝合的线状。
  
  正好,十多个人,除了秦凯和阿曼,来者全是巴乌在东华大学的得意门生,很青涩,尤其是散发着青春年华的眼神,始终会微笑似的。秦凯是领头人,逐一介绍了屋子里的厝边头尾,之于阿曼,就记住了巴乌是一个能讲英语又能熟稔汉语的尼泊尔人,别的什么也没记住。
  
  《呐喊》是蒙克的代表作,也是秦凯的工作室的名字。很长一段探讨学术的时间里,红酒夹着沙拉的味道,就在美术的话题中慢慢铺展。诚然,东华学生大多是为了艺术而来,包括文学和建筑。巴乌说,《呐喊》的名字是蒙克的缩影,一个几乎变形的扭曲而夸张的人脸,狰狞而又恐怖的意象,在浓烈却又单调的色彩中滚滚灼烧。一切的不安分和痛苦的病变,仿佛就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主题。于是乎,阿曼言说画着的灵魂在受难,一场疾病和一次短暂的死亡,楬橥冗长的恐惧印象。很多人说,高更、梵高、塞尚都有共同点,笔下所写实的,或者抽象的,线条刺穿了喉咙,宁静不那么安详。
  
  “因为蒙克父母早亡,沉重的命题种在印象里,就是挪威的一个艺术者的忧伤。”巴乌启动着嘴唇,胡子一鼓一鼓的。
  
  “那么,我的生命的符号在一座城市,还是仅仅圈在虹口的一个角落,被疾病和困惑,乃至物质财富击倒。”阿曼看着秦凯一眼,放下手中的沙拉,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答案,在你的心里。”巴乌像一个先知,平静却又慵懒,端详着眼前的一切。
  
  所有人都在聚焦阿曼,包括一个垂落着像柳条一般乌黑长发的女孩,很安静地笑出酒窝。阿曼摸了摸脑袋,觉得很尴尬,还是笑了笑。
  
  此间,一束阳光穿过房屋的玻璃窗,四月的春光被轻抚在各个角度。有一个学生说,他要拉一段《布谷鸟》,用小提琴演奏。
  
  轻扬的演奏下,秦凯还有阿曼走上去,和一个青涩的声音独白、朗诵——那段蒙克心底的呐喊。
  
  一天晚上我沿着小路漫步
  
  路的一边是城市
  
  另一边在我的下方是湾口。
  
  我病了,累了
  
  朝着湾口的一边眺望
  
  太阳落山,云被染红
  
  像血一样
  
  (此为蒙克对油画《呐喊》的解读)
  
  三、
  
  阿曼回到蒙克工作室的时候,天色憔楚,一如自己。同时,秦凯饮酒了,但意识清醒,坐在板凳上靠着画板就是一阵涂抹。秦凯用了三种颜料,大致细分了人物与背景的色彩,其熟稔油画的技艺,在指间静静地翻腾。阿曼说,秦凯在作画的时候是安静的,任何沉着只属于一个人的世界,哪怕孤独一天,都是值得回忆万分。
  
  阿曼并没有想做一幅画,也没有一丝灵感去抒发。仅仅是因为灵魂干涸,思绪凌乱,一想到落魄的时候,止不住不断地哀伤。他支颐注目,手指抚摸着画板上光洁的白纸,同时痴痴地凝视着安放在画板前面的静物模特,什么都没有去动,什么都没有去想。若是真有一点好笑的想法,也只是在那场文艺沙龙上巴乌先生闹出的一点小乌龙。巴乌说,汉代的馆陶公主是制陶的女士,应该是手工艺高深的集大成者。听到那番话,阿曼就嗤笑不止,赶紧纠正了巴乌的滑稽,指正馆陶为封邑之名,绝非陶艺之用。
  
  后来,巴乌作为歉意,特意吹了一曲短短的笙曲。那声音,低吟,却不沉重;悲寥,却不伤情。总之,阿曼对于巴乌的第一印象,除却那夸张的须髯下沉甸甸的睿智,还有了那一丝浅浅的可爱。
  
  当然,那只是一面之缘,因为秦凯的缘故,或许在之后的时间内,会有更多的照面和交流。想到此,阿曼突兀地看了看秦凯,却只见秦凯在画板上忿忿然的举措,一张复一张的碎纸被揉成一个个团状,按照秦凯那精益求精的性格,想必又画了几张不那么称心的作品。
  
  秦凯走了,门被拍了一下,发出重击的响声,有木屑掉落下来。阿曼蹲下身去,特意展开了那几团被杂糅的画纸,仔细铺展、摊平、衔接,那坑洼形状下未曾干燥的色彩中呈现的是一幅人物画。画中的人头发凌乱,光着膀子,露出肌肉的棱角,只身在一间作坊里孤独地制作陶艺。只是,唯一的缺点便是画面扭曲,短时间一蹴而就的成品,其色彩和光晕显得粗糙了些。
  
  阿曼轻轻地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他把这张画继续揉成废团状,微微拂手,扔进了垃圾桶。
  
  “秦凯。”阿曼走到工作室的门前,环顾了一下,喊了秦凯的名字。
  
  秦凯没有回来。秦凯大抵去寻觅灵感去了,亦或是静静的天色黯淡,把困惑留给黎明了吧。
  
  这几天,虹口这个地方下了一场小雨。密密的像棉针,覆盖在泛着油光的城市下,显得格外安静。相比较城市,阿曼更喜欢去小镇走走,对于一个怀有艺术初心的年轻人来说,那青苔和泥土的气息,更容易让人怀念起故乡的模样。闲情雅致,一半是属于情怀,一半是属于感恩。但不是所有的艺术者都有那么多闲暇时光,秦凯说过,和商贾商谈占据了太多时间,一度多过创作的时间。人一旦沾染了名气,作品也就有了光环,不好的绝非是不好的,批评自然少了。只是阿曼觉得,纯粹与真实永远需要被思辨,当一个人褪去了所有光环之后,便是看清了一切。
  
  阿曼不知晓秦凯去哪个地方寻找灵感去了,不搭上自己,因为都需要各自的天地。但蒙克工作室的钥匙有一把在阿曼手里,使然会觉得寂寥一些。进进出出总是阿曼一个人,那些石膏模具,还有批发的画稿,散发着丙烯的味道,时间一长,多少有些难受。当然,阿曼还是要去虹口郊外的小镇徘徊,就像当初去诸暨写生,体验生活一样。
  
  打上一把掉漆的布伞,斜雨还是浸湿衣裳。阿曼的贝雷帽上依附着几粒清凉的水珠,同时散出植物的芳香。虹口郊外的街道很安静,甚至有些昏沉,有灯光映衬,裹着一丝颓废的艺术气息。阿曼的脚步踏在洇湿的石板间,发出鼟声,古老的沉重扑面而来。街面,还是那些小吃店,还是那些培训中心,美食和文化,宛若鱼和荇草,连在一起,交织成一幅画。
  
  “我应该把它们抒写成一幅画,街道,便是画廊。”阿曼喃喃的,布伞里面滴落一颗水珠,正好洇在阿曼的额头,仿佛有思想流过。
  
  阿曼回到老地方。阿曼用钥匙打开蒙克工作室的简陋的门,只见里面依然是零散的一堆石膏像。那些拉斐尔的复印作品依然直直地挂在墙壁,仿佛那个慈祥的圣母穿越了五个世纪,在端详着内心贫瘠的自己。阿曼腾出手,试着抬了下凌乱的桌子,因为空间狭小局促,便挪动了秦凯专著的位置。他展开画纸,铺洒好丙烯颜料,三根大小不一的画笔来回反刍,色彩清雅而精密,在脑海中无端地遐想。阿曼思念那在青苔中留下足迹的诗人来回倾诉的爱情,象征着雨水的印象,彼此依附在一起。那是纯粹的,希求干净、隽美。
  
  “蓝色,我需要蓝色的忧愁。”阿曼自言自语,只给自己留白。
  
  阿曼曾写过一篇散文,就叫《蓝色的古事记》。不过那是三年以前的文字,投在文艺刊物上,一直没有被认可。阿曼记得,蓝色,那么深邃的故事,竟然被你吊唁。如此忧郁,等同于幻灭。自那以后,阿曼对选择内心的色彩有了一种凝重感,但他还是会选择深邃而空灵的颜色作为自己的抒情。一如梵高在《星空》中疯癫的表达,似乎就是来自渺小世界下的那个孤单的影子在抗拒另一种庞然的寂寥。
  
  阿曼说自己的心绞痛的历史,不关于艺术者的悲伤。也许自己先天就无法补足的身体疾病,才让他付诸精神上的浪漫。所以,那一场场的拍卖会,有大部分的伤逝,不再渴求于财富的利益。大抵只有让人懂得生活,至少让人看得懂艺术,便是这四月最好的礼赞。
  
  过了几天,秦凯回来,应该说是带了一幅油画回来。顾名思义,他采撷了灵感,表现在喜悦的脸上。他把油画拿回来的时候,特意嘱咐阿曼帮忙装裱订框,说已和一个外商谈好了价钱,市值一万元的人民币,似乎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待秦凯稍稍走开的间隙,阿曼带着疑惑去打开这张油画。这是一张表现工人生活的写照,写实、生动,并且携带着迷人的阳刚,只见画面上的男人,光着膀子,露出手臂上的肌肉,戴着布头,两手操持着陶泥的器具。那是之前秦凯一直怏怏不快的一次经历,于此今日,才告诉阿曼,原是秦凯去了当地的一个作坊采风,以一个陶艺工作人的原型,特意画成的写实之作。
  
  “真的很真实。”秦凯走过来的时候,露出牙齿,“比我之前画的如何?”
  
  “懂得生活,才有艺术。”阿曼说。
  
  “是啊,我为此画命名为《艺》。”秦凯揉搓着干燥的手,顺手拍了拍阿曼的肩膀,“阿曼,我或许该让你见见那个工人。”
  
  “哦?是吗?”阿曼苦涩地笑着,把油画放了下来,“秦凯,我突然觉得真实归真实,但画中的人物,我还是觉得……”
  
  “怎么了,说到一半不说下去了。”
  
  “没事,只是无端地似曾相识。”阿曼嘀咕了一下。
  
  然而,秦凯不说话,也不去理会阿曼,只是卷着这幅叫做《艺》的油画,昂首径直走出了工作室。
  
  四、
  
  有些时候,秦凯会听上几首纯音乐酝酿感情,一如那些拼接起来的支离破碎的片段,可以粘连成情感。秦凯在听音乐的时候,对阿曼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大概就是千奇的艺术直观地表达在感官上,唯有音乐只能用另一种视角去解读。
  
  “秦凯,艺术何尝不是大脑意识里面萌动的灵感。”阿曼坐下来,斜睨,抿了一口白开水。
  
  “是啊,正如我欢喜听《上海三月》,悠悠扬扬的曲调,意味韵永的腔词,无怪我去喜欢它,这座潮湿的城市下纭纭黔首的空灵。”秦凯端坐在一侧,揣着放大镜,对着那张叫《艺》的油画,仔细地描摹线条,“过几天就能把它装裱起来了。”
  
  其实,过几天装裱,不纯粹是过几天,而是整整两个星期。秦凯有这个耐心,在外商谈拢的收购项目上,他的作品已然超越了其余的同行。油画本真,很多人说形神俱佳,就秦凯多了一颗敬畏生命的心。于是,秦凯有幸在创作之余,走上讲台滔滔不绝,演讲那些超脱物外却又安于现实的理念。他内心有一杆秤,那些被人聆听,被人信服的话头,一定程度上是自身的名义捆绑而来。若是他让阿曼来演讲自己的宏篇大论,无怪不会有人来听,甚至还会嗤之以鼻。
  
  所以,秦凯的匠心和阿曼的匠心虽有相同,但分量大不一样。于此而言,阿曼的社交群体就十分逼仄,小得只剩下秦凯,或者自己。
  
  阿曼一直在工作室里面品读关于蒙克和梵高以及拉斐尔不同时期的文艺作品,但时间一久,自己也把自己弄糊涂。毕竟,拉斐尔和蒙克、梵高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物,阿曼也不是和谁有着同一时代的思想趋同,只是相同的孤独作祟,所谓彼此共鸣,便是如此。也罢,在捣腾着诸多颜料、画笔、白纸的时间里,阿曼的经济来源都是依附在秦凯身上,两个不同命的画者,一半是在寄生情怀,一半是在坍弛生命。
  
  直到某一天,秦凯领着一个人走进工作室,让阿曼不得不为其腾出空间,并把自己架空在一个虚空的地位。那个人,便是《艺》中人物的原型,一个光着膀子流汗的青年。只是今天,青年穿得体面,衬衣、领带、寸头,还刮了胡子,清清爽爽。综合来看,青年已经褪去了原本拥有的泥土符号,更多了一丝现代感。
  
  “阿曼,我来介绍一下。他叫中阮,现在是我专用的模特。”秦凯见到阿曼踟蹰而困惑的举措,挤出笑容,比划着手指关节,“他是一个陶艺工作者,受我邀请,来此兼职,你不打算欢迎他吗?”
  
  “你……你好。”阿曼试图伸出头,但手指来回瑟缩,动作始终不顺畅,“你叫中阮?”
  
  青年并没有说话,表情显得木然。应该说,这个叫中阮的青年的眼睛始终凝视着阿曼的眼睛,像猎鹰啄着山石一般。
  
  “是的,他叫中阮。可以是本名,也可以是艺名,相互认识吧。”秦凯走过来的时候,脸部僵硬得让笑容显得不自然。
  
  中阮。中阮?阿曼有些困惑,不止是第一次。阿曼曾感觉《艺》中人物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今天更是感同身受。当天夜晚,阿曼辗转反侧,突兀地想起三年前的一个朋友因为讨薪而伤人入狱的场景,那人便是如同中阮的模样,只不过名字不叫中阮,而是叫曹艺,在建筑单位当工人。算起来,阿曼在写散文的那段拮据的时光里,不止一次受到过曹艺的资助,至于为什么曹艺要资助他,据说是因为热爱文艺,想摆脱千篇一律而毫无规则可言的生活罢了。只不过,为了追责薪水,让曹艺短暂地失去了理智,可他说,理智只是懦夫在强权面前屈膝卑颜的表现,人该是冲动的时候,也可以疯癫。
  
  阿曼应该将信中阮就是曹艺,不止是因为长得像,还因为他的那双直视自己的澄澈眼神。
  
  也就在这段时间,中阮就像一把开弦的中阮,赋予了秦凯不止一次的创作源泉。同时,秦凯的文艺沙龙会,中阮也受邀参加过好几次。谈生活和理想,包括新文艺和新思想。中阮曾提出过一个对于其来说非常直白的问题,叫做:面包和馒头在吃的时候,味道不尽相同。是否和人在走路的时候一样,需要踩碎石头?还是填平坎坷?
  
  反正,所有人都被困惑了。不止是东华大学的学生,还有秦凯,乃至巴乌。巴乌捋着须髯说,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中阮笑了笑,言说自己是打工的门外汉,其问题只是一个缺少逻辑的问题,只是为了找寻快乐而已。
  
  那天的文艺讲演,多了一种音乐。叫做古三弦,专门试水,极可能是为了弹拨掉哀伤和忧愁。忧愁是什么?少年的忧愁,故意强颜欢笑,还是穷困潦倒。阿曼曾经对自己祈求,食物会馊掉,艺术却日久醇香,可眼下,自己还在被饿死或者被穷困的道路上,反复彳亍。不过,其实阿曼一直没有受邀参加那次文艺聚会,他告诉秦凯,说有身体不适,只愿意沉浸在油画中,安静地续写风景罢了。
  
  这便是阿曼最后一次为自己表达内心的孤独,就在工作室里面,他撕掉了三张明亮的作品。这期间,他的心像被刺刀一遍遍地来回扎刺,深切的疼,来自贫瘠。他瘫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抓了两颗药片,才算缓和了一阵。彼时,洇红的眼泪和冷汗附在脸上,接着,缓缓流下,滴落在画稿上,一片浑浊。
  
  五、
  
  四月下旬,寒冷。尤其是阳光被雨水覆盖,天空呈出一片偌大的阴霾。虹口街头,稀疏的雨伞,和行人依附在一起,挡不住清寒,只是在朦胧的单调色彩中随风摆动。此时,阿曼独自靠在窗台,眼睛浑浊而无物,痴痴发呆,而那工作室里的两张落满灰尘的油画,仿佛和其共享着相同的命运。不久前,亦或是确切一点地说,是三天前,秦凯找到了阿曼,一次平静地交谈,从此再无两人共存的关于青春与文艺的共鸣。
  
  “阿曼,你走吧。”那天,秦凯的眼神略带涣散。他抽了一根烟,烟色浓郁,却毫无文艺之感。
  
  “我离开……去哪儿?”阿曼一阵困惑,但似乎也猜到了。
  
  “阿曼,这么多年来,你的作品从来都是流拍。艺术是需要盈利的,而我开工作室的目的,也断然不会去汲养你的作品。”秦凯讲到深处,神色处露出一瞥无奈,然后轻轻地按灭烟蒂。
  
  “我明白。”阿曼抬起头,似乎想屏住眼泪,不让其往下流落。
  
  “阿曼……”
  
  不知为何,秦凯会欲言又止。
  
  阿曼没有说下去,只是暗暗地苦笑回应。
  
  所以,在三天以后的今天,阿曼把能搬走的东西稍稍整理,能扔掉的尽量扔掉,能焚毁的尽量焚毁。于此之后,他把其中的一把钥匙安放在秦凯的书桌上,然后凝视了几秒钟,略显惆怅,转身,离开。转眼间,他从门外的世界中嗅到一丝丝寒凉的气味,春天快散尽了,然后些许的寒雨,在等候着夏季到来的间歇,不断地拍打在屋檐上、石头上、眼角上,像形成眼泪那般,很安静地忧郁。
  
  阿曼独自徘徊在虹口郊外的街道,没有打伞,细雨濛濛的,覆盖在其身上,似乎天地变小了。一个人淋雨,等同于在情感倥偬的理想中,倾覆全身,遍体鳞伤。
  
  回到出租屋,那个熟悉的地方。因为寒冷,便在火炉里生火。阿曼取出几张认为优秀的杰作,悉数扔进里面。倏然间,一团火骤起燃烧,发出和依附在画面之间的颜料摩擦的脆裂的声音,顷刻间就把那段平实而又震撼的经历毁灭得一干二净。要知道精雕细琢一幅画需要好几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然而,毁灭它的时候,却只用得短短的几十秒钟。
  
  无论如何,他靠在窗户前凝思许久,都想不通、并且猜不透秦凯的意思。或者说,是因为中阮的到来,让阿曼彻底失去了本该有的地位。阿曼习惯把中阮想象成曾经接济过自己的曹艺,然而曹艺和中阮的某种微妙的联系,似乎已经和自己毫无相干。中阮如今是“蒙克艺术”的专用模特,仅坐在原地,就有一笔不菲的收入。也许是因为秦凯在中阮身上体悟出了现实生活的真谛,陶艺的艺术,大抵等略于手工作业的艰苦卓越和艺术认同的朴素情怀,两者迸发出的艺术成品,更合乎一个甘愿为艺术刀剐的文青的心性。一张油画里面需要有故事,这样才有共鸣。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能转换金钱和荣誉,谁也摆脱不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自然规律。
  
  失去了经济来源之后,阿曼一直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摆在当下的几条路,大略都和找工作有关,只是该放弃和艺术有关的事业,还是继续操守着郁郁不得志的现状。他想了许久,还是在书桌上的一本散文集中嗅出了简简单单的灵感。散文?那些曾经专注过的理想需求,再次拾蹠的时候,已然秀迹斑斑。但文字和艺术的工作只属于一小部分人,大多数人行走在其边缘至上,十足不会有好的结果。
  
  阿曼想到重新去写一篇散文,然后投稿给文学刊物,以谋求一点小小的宽慰。但是,这一切似乎又是不可为的,文字养性,但和自己那好高骛远的油画作品一样,被孤零零地扔在遗忘的角落里,会是十有八九的常态。
  
  他便是决定出去走走,尤其在这个沉闷的气息之下。阿曼说,上海的四月,像散文。
  
  有段时间,一大群人会聚焦在一个破落的街头看一个人的演出。按照市民粗鄙的解释,乞讨者又在吹笙曲了。那身褴褛的衣裳,不修边幅,以及一身沉甸甸的行头,让人觉得大有周章。毕竟,能行走文艺的人,均是有故事的。乞讨者会是一个老者,但也可能是一个中年人和青年。于是乎,阿曼朝着人头攒动的地方摸索,待人流稍稍驱散之后,才默默地向着传出笙曲的方向靠近。他终于看清了乞讨者的脸孔,虬髯胡须,一身尼泊尔特有的布衫,还有一双细小的眼睛,一顶陈旧的毡帽,还有从嘴角气息里吐纳的熟悉的声音,便是巴乌先生无疑了。
  
  是的,巴乌在“乞讨”,或许只是在乞讨能欣赏音乐的人。
  
  阿曼静默地圪蹴在其面前,听音乐,还有灵魂。他就这样一直等到所有人离开,才微笑地开口。
  
  “巴乌先生?”阿曼蜷起腿,坐在地面。
  
  “阿曼后生,别来无恙。”巴乌说话,语气慢悠悠的。
  
  “你可有闲心搞行为艺术。”阿曼打趣说,“你纵然有分文不收的心,却抵不过世俗人的多变而无趣的好奇心。”
  
  “不,阿曼,你说错了。”巴乌摸着胡须,手微微地放下木笙,另一只手执着一只没有任何钱币的瓷碗,“你我均是世俗人,只是在捡拾六个便士的同时,又那么渴望迷人的月亮而已。”
  
  “在理。”
  
  阿曼喃喃了一阵,凝视着巴乌的澄澈的眼睛,苦笑了一阵。
  
  “你还在回忆受难的经历?”巴乌微笑,“就像《呐喊》里头扭曲变形的形状,去夸张化,会得到现实的一面。”
  
  “不,我只是在思考我的理想国在哪里?也许在散文里面,也许还在油画当中。但我始终砥砺不了,像那些士兵、先哲、奴隶、机器……会成为把我雇佣的对象吗?”
  
  “你只需要祛除偏见,晴天比雨天多,所以更容易让人产生好心情。”巴乌的嘴角微微启阖,眼睛随着挤出的微笑慢慢扩张,“阿曼,你的理想国在你的散文当中生根发芽,然后又在你的油画里面悄然蜕变。”
  
  听完这句对白,阿曼闭上眼睛,只昂首对着天空,不说话。紧接着,在一声安静的笙曲之间,仿佛嗅到了阳光的暖色。应该说,阿曼还是没有找到理想的源头,但一种暌违沉重的感觉正在慢慢消亡。
  
  六、
  
  秦凯和阿曼算是分别,所谓艺术上的交流并非有过中断,只是更趋向于生活,故而言辞减半,往来无多。比如说,步入上流社会的中阮在秦凯的参议之中,多少褪去了作为一个陶艺工人身上的泥土气息。而阿曼却继续走低自己的交际圈,先前还有秦凯,现在或许只剩下自己孤芳自赏。
  
  五月初,气候过暖,人的热情也溢剩满满。秦凯举办的艺术展照例在上海虹口,来往的不再是东华大学的学生,多半是西装革履的客商,至于中阮有无应邀,阿曼内心就不再清楚。其实在某段时间内,阿曼着实想考据一番中阮的身份信息,如若真是三年前他所认识的曹艺,那么,他应该和其叙叙旧,或者抱之以感谢之意。纵然曹艺受过牢狱之灾,但那都是过去的不堪,即使沉默下去,也不可能不去触碰曾经接济自己的一次次情谊。想到此,阿曼便会回忆一些书写散文和散文诗的场景。就在那破损不堪的案牍上,油墨发干,一张白纸上粗砺的字迹,沉重不堪,犹如病疴在身。
  
  巴乌先生言说散文和油画共通,仿佛彼此同感,相互文艺。阿曼便是着手写散文,也继续用贫穷的当下作为楔子,执笔画一幅叫做《散文》的油画。“散文”像是一个符号,不止是文字,还是知根知底的生活写照。就那样的,比较有想法的,付诸于文学之意、理想之躯,所以说,阿曼还是在拥抱孤独。所谓孤独的画室,其实只是挪动了选材地点,之前在工作室里,现在出租房内,一切重新起始。
  
  一只麻雀停伫在窗口,传递出几声轻松的啁啾。阿曼打开窗,任凭暖风吹皱,密密的阳光斜照在略显狼藉的屋子内,直到给画板印出一丝朦胧的色调出来。
  
  阿曼的脸上浮出了微笑,和阳光一样的微笑。
  
  阿曼的《散文》是一幅只有一个士兵和一座象牙塔构筑而成的油画,其灵感来源于自己的散文《从“理想国”偷渡》的一段话:
  
  取伯罗奔尼撒城邦之意,得爱琴海精灵之名,传递民主与自由,那些看起来能容纳所有理想的田园,多么无瑕,多么朴素。其国王、公民、法典、机器,看似一起和平的十二个贵族代表,把一切低矮的思想耘锄。无奴隶止戈,无角斗罹难。乌托邦之海,孕育文字与法典的肃穆,希求散文的诗情,便是吟讴真理。
  
  或许,理想是草率之见。成熟不啻于文化桎梏,另亟待一场公平正义的福泽。那些真实的散文,搦管为文,执笔为画,绘声绘色的历史,能亲临恩典,那是真的。
  
  理想国——其抒情滥觞,像是散文诗在游曳。
  
  《散文》付诸了诸多情感在里面,无关揭示命运,只会捋顺坎坷,让自己不那么悲伤而已。等待完笔,已是一个星期以后。阿曼说,从四月到五月之间,似乎春天早已过去,那些冰凉而筛糠的雨水,一去不返,只留下燥热的冲动在主宰文艺。有一天,阿曼就坐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支颐注目,等待着麻雀归来,细声细语的,在脑海里一直回盼。几分钟后,他用手触碰到一绺冗长的斜阳(从窗洞中密照过来),对着一边飞来的麻雀的叫声,轻轻地咧开嘴笑了笑。
  
  “你未必就是原来的飞鸟,而我还是原来的我。”
  
  阿曼说道,发自肺腑。紧接着,转手便提上落款,继而把画稿整理,用一块画板盖住。他意欲走开一段时日,去秦凯原来的地方,并且告诉秦凯,我的《散文》会是一幅名作。
  
  似乎秦凯不会再去搭理阿曼,因为电话打不通,很忙。“很忙”是一个所谓的秘书说的,连人影都见不到。各种艺术展,拍卖会,以及文化交流与融资项目……应该说,秦凯的工作室里早早的空卖了。故而在敲“蒙克”的门的时候,里面尽是一群陌生人,回答说不认识秦凯,连墙上的拉斐尔画匾都换了。阿曼的手和脚步是局促不安的,每摆动一步,便是一次尴尬。他想得到认可,但现实并不是小人物想象的那样,可以随处毛遂自荐,更何况,曾经流拍无止的油画,大抵早已是在暗示阿曼命途多舛的结局。
  
  其实,他还是见到了秦凯,只不过只有短短的两分钟,。在一间办公室内,略显空余的傍晚时分,没有叙旧,直接开门见山。
  
  “一会还有画展,阿曼,快说吧。”
  
  “我刚画了一幅画,叫……”
  
  “名字不重要,拿过来就行。”
  
  “我没拿来,还放在家里。”
  
  “那再见吧。”
  
  阿曼没想到此次对话会如此的不愉快,就像猫遇到了老鼠,彼此无法感应。在离开秦凯所住的地方,那些文艺展览大楼的顶端,阿曼直直地看到了一幅巨硕的油画广告,叫做“湘江神女”。阿曼无端地觉得一幅被许多慕名者推崇至极的艺术,其高贵本质大抵相埒,只是这《湘江神女》的图案,大略有一丝剑走偏锋的迹象。因为那是一幅面目扭曲的抽象符号,并不写实,甚至还带着某种欲盖弥彰的审丑趋向。
  
  “这是怎么了?”阿曼自言自语。
  
  阿曼独自逡巡在上海虹口的街道,阳光热忱,转瞬便沁出汗液。阿曼的眼睛注视着人来涌动的前方,心底却仿佛就容下自己一个人,包括那条被日头晒伤的影子。
  
  陡然间,阿曼的胸口又是一阵翻滚,那摄人心魄的痛楚,一直在折磨着他本就羸弱不堪的身心。仿佛要死去,那不会震撼心灵的前方,唯剩畏葸着微风的巷口,孤零零地苟延残喘。
  
  七.
  
  阿曼并没有死去,阿曼还能苟活,至少心中的艺术还没完结,不可能被遗弃在孤独的城市里面。
  
  这座城市是属于江南士人的城市,时而潮湿,时而温暖。在一段时间内,阿曼深觉自己不再属于虹口的任何街区,亦或是自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艺术细胞,包括灵魂。他始终是郁郁不得志的,于此更甚,包含能叫得出名字的所有画稿,总共有十几幅,悉数成为了废品。阿曼独白,说那些清雅的色彩覆盖在画纸上的时候,散发出的迷人气息、以及能摄人心魄的笔法,会永久地烙上印记,就像某种隐晦的痛楚,刺穿着本就不设防的胸膛。于是,胸口淌血。
  
  阿曼的油画就是一笔浓墨重彩的散文。而《散文》里头的士兵,向往趋之若鹜的象牙塔,代表着止戈为文,向往民主与和平的思想,终于被搁置在出租屋里,只有阿曼自己在体会。
  
  阿曼想起去找巴乌,所以一个人出去走走,便是寻觅那段被岁月乞讨的影子,是否还在拾遗。笙曲,在遥远的地方,非听就明,匍匐地朝拜,正襟危坐地听……
  
  可是,街区没有笙曲,也没有巴乌的身影。巴乌不在东华大学授课,也不去“乞讨”,而是去了一个贫瘠的小作坊,和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琴瑟和鸣罢了。此事,便是阿曼询问了许久才知晓,宛若不曾洞悉的阴霾天气,始终灰沉沉的,盖住一半阳光,一半雨露,到底什么都如此干涸,空寂,悲惨。
  
  那是一间略显阴暗,却又有些许潮湿的小作坊。一眼望去,大多是泥陶的样品,各种器形都有,长颈、椭圆、扁状、圆台……陶器并没有涂上色彩,但一样能瞅见斗榫合缝的技艺,因为无瑕疵,因为合乎艺术者的心境。不用说,阿曼猜到了其中的某个工人便是中阮无疑。
  
  在遇到中阮之前,阿曼首先闻到了声音,是笙的声音。熟悉的,明辨、清澈,像故人,那是不远处的巴乌在演绎一段明亮的人生。阿曼悄悄地向前走过去,每迈一步,便在洇湿的地面趟过,留下黯淡的足迹。倏然间,他仿佛又听得一丝暗弱的埙曲,低沉、有故事。
  
  那是中阮的嘴边传来的阳春白雪,中阮不弹中阮,而是吹奏陶埙,一如巴乌不吹巴乌,止在启迪笙曲一样。两人旁若无人地演绎乐章,即使阿曼走过来和其打招呼,也是不作回应。也许,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是幸福异常的,两个不动声色的知音,可以不再用语言对白,交之以弦外之章,更有一番意味。大抵是伯夷叔齐,也可以是高山流水,总之,这是一种不干涉世俗偏见,只为了拥趸理想的幸福。阿曼听到了幽幽煌煌的声音,他是唯一的聆听者。可是,他还是惆怅万分,因为之于自己的油画,无法拥有除自己以外的唯一的欣赏人。
  
  “阿曼。”彼此结束音乐的时候,只剩下阿曼安静地圪蹴在原地,所以,中阮放下了陶埙,对阿曼补充了一声抱歉的语言。
  
  “中阮,你好。”阿曼伸过手去,看了一眼,很自然地挤出一个酒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以前,只听得巴乌先生提到过你。”
  
  巴乌先生捋着须髯,再次慈祥自若地安笑。然而,巴乌在更多的时间里,并没有言辞,而只在闭目神情,慢悠悠地思考生活。
  
  “以前,我兼职了画廊的模特。不过,我还是更欢喜躲在这里,不去穿现代人的西装,便是可以安安静静地蓄上胡子。当然,陶泥是我挚爱的手工艺,我是安分守己的工人,为了物质生存,也是剑走偏锋的艺人,为了意识出新。”
  
  “哦。你指的是秦凯?”
  
  中阮顿了顿头,然后继续拂手,抚摸着陶埙身上的美丽的图案。
  
  “你喜欢当模特吗?”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在下里巴人的生活中,选择一条阳春白雪的出路。两者兼具,不矛盾。”
  
  “那便是真的。”
  
  中阮凝视着阿曼,徐徐抬手,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继续在陶埙的太息声中寻找游丝般的暗香,像一种唯美的感觉,无关环境。
  
  阿曼只是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本来还想问更多的疑问。比如说,中阮是不是一个曾被叫做曹艺的青年?中阮是否专门会制作和陶泥有关的乐器?中阮如何在文艺沙龙会上和两个物质世界的巴乌形成了莫逆之交?这些,对于阿曼来说,已然没有启口的冲动,更多的只是在寻思自问,便是属于自己心口的那段沉痛,不再为艺术消匿,即使安静地死了,也可算是为灵魂而埋香。
  
  阿曼终于没有过问中阮的身份。即便他真的是曾经的曹艺,也早早的忘却了不堪的生活。曹艺是不再认识阿曼的一个人,只有中阮认识着阿曼。一如临走时分,巴乌说给阿曼听的一句话——不放弃“理想国”的散文,为此而活。油画的理想,和散文的理想,是一样的。
  
  天气朦胧的,不是黎明,也不是晚上。归咎而谈,是没有阳光的阴郁天气,阿曼离开小作坊的时候,顾盼一眼,回头,听到了来自理想国的沉香一样的乐声。
  
  所以,阿曼一度没有选择去买票观瞻秦凯在五月份举办的艺术讲演。就在五月下旬的某一天,秦凯的《湘江神女》被拍出了十几万美元的高价,而至此以后由“神女”形象传播出来的审丑趋向,也成为了一种潮流。
  
  对此,阿曼嗤之以鼻。
  
  八、
  
  不知为何,秦凯会不停地给阿曼打电话。阿曼为此尴尬,只是接听,但不吐纳一个字头,因为艺术大抵死了,所谓高谈阔论的姿态下,纭纭黔首的呐喊,不再属于蒙克的任何感官。色彩也死了,丙烯只是丙烯,不能形成美学。
  
  一天晚上我沿着小路漫步
  
  路的一边是城市
  
  另一边在我的下方是湾口。
  
  我病了,累了
  
  朝着湾口的一边眺望
  
  太阳落山,云被染红
  
  像血一样
  
  这是画者蒙克对《呐喊》的解析,阿曼轻声地将其朗读,就在出租屋里,一个人听得到,宛若这低吟,又或者是真正的呐喊。
  
  阿曼重新拿出那张完稿的《散文》。画面里的蓝色的“士兵”,还有蓝色的“象牙塔”,两两相隔,终于没有春天。阿曼的用意至深,但艺术的意象已经坍塌,高筑的精神意志浑然沉沦,只属于士兵的刀殳虽然生了锈,却没有被丢掷在河流里。一如被生活欺骗,亦或是被生活杀死的理想国,失去了所有能抒情、吟讴的冲动,可能早已死去。
  
  死去的,不止是画,还有阿曼。
  
  阿曼注视着《散文》,那瞳孔不舍蓝色调,祈祷着最后一声爱琴海的梦。在一顿心绞痛反复狰狞的病史中,阿曼用身体支撑着自己,把脸贴在油画之间,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有人说,阿曼死得很蹊跷。有人说,一个画画的死掉了。全是泛泛之谈。直到有一天,阿曼的第十四号作品《散文》被贯之以百万人民币高价拍卖的时候,才有人深切的注意到:我的生活周边竟然隐匿着一位不可多得的艺术家。
  
  之于阿曼的绝唱是如何发现的?很多人言说是秦凯,因为据说秦凯在拍卖会上潸然泪下。不过,事实上,谁也没有在此后的日子里回忆起阿曼的名字,只听得一群为艺术而簇拥的人在说:那《散文》有太多人的呐喊声,那《散文》有太多人的影子。
  
  春天过去了很久,夏天似乎也快过去。某一天,在上海虹口的街头,细雨蒙蒙,有一个人撑着布伞,戴着一顶朴素的贝雷帽,穿着一件短短的布衫……就这样,跟一曲埙笙合奏的雨水声,慢悠悠地走远了。
  
  2018年1月29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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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15 16:04:3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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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15 16:04:38 | 只看该作者
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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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18-2-15 18:31:51 | 只看该作者
阿曼注视着《散文》,那瞳孔不舍蓝色调,祈祷着最后一声爱琴海的梦。在一顿心绞痛反复狰狞的病史中,阿曼用身体支撑着自己,把脸贴在油画之间,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5#
发表于 2018-2-15 18:35:13 | 只看该作者
欣赏好友佳作,含蕴细腻,赞赞!
6#
发表于 2018-2-15 18:35:28 | 只看该作者
祝福友友新年快乐!
7#
发表于 2018-2-15 23:34:37 | 只看该作者
赏读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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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8-2-15 23:34:45 | 只看该作者
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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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17 08:19:17 | 只看该作者
友友大年初二快乐!
10#
发表于 2018-2-17 10:52:19 | 只看该作者
凄美的故事,浪漫的情,现代的手法,永恒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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