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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一座村庄的歧途(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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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7 14:37: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01年,秋天,一片金色。葛文君第一次从丹寨县赶到黑子村,在一个遥远的旅途中风雨兼程。日暮的时候,星空落下,葛文君双腿盘膝,坐在船上,夜想一路风雨。春天,西南的柿子还没结果;等到秋天,理想和现实一起开出了花。他向着太阳的方向许愿,愿父母安康,愿小爱在天堂安好,愿那一眸夕阳下的温暖的眼神,依然在开花、结果。
  
  矮山上依然如此,日光丰满,却没有人们口中的小黄狗,葛文君以为那些谣言是假的。看日出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人,支颐着身子,守望着那山、那人,那座县城里唯一的念想。走上山,他累得气喘吁吁,不禁擤了擤头上的汗珠,往润色的泥土上甩去。日出半分的眼前,一撇丰昀的太阳光照在山顶的樟树上,青稞黄粱,美梦却离着现实有一番距离。葛文君感慨时光咄嗟,荏苒即逝。他清喊着小黄狗和顾小爱的名字,一声浩渺的回声从山地间传来,只是发出阵阵呜咽。
  
  “一切都过去了,才两年的时光。”葛文君张开着双臂,迎着风,闭上眼睛,听着温润的凉秋下的乐声,一束离殇的滋味油然飘过。
  
  那是一座衣冠坟茔,在靠着山顶的樟树下,往右走去,就葬着顾小爱的吊带裙和衬衫。坟墓只是一个在两年前葛文君独自堆砌的土堆,只用石头在树干上刻着顾小爱的名字。葛文君说,小樟树在一年一年的成长,它会长成又古老又沧桑的年迈的树,而小爱却永远留在了二十岁。
  
  “小爱!”葛文君清晰地记得小爱被洪水冲走的瞬间,那一双绝望的眼睛和张开的双手,在自己的面前划过。他含着泪,噙着小爱的名字的那一秒,发现小爱的尸骨早已消逝不见。
  
  “文君,我并非爱过你。”小爱说,决绝的离开的那一年,说爱情埋葬在1998年。
  
  他年我醒着
  
  而她沉睡了千年
  
  瘗玉埋香
  
  深沉的痛
  
  恸哭着几十年的青春
  
  假如我死了
  
  请把我的爱情埋葬在这里
  
  谢谢,一切安好
  
  葛文君悄然地道出一首曾写给过顾小爱的诗章,反复咀嚼,依旧伤感。每当回来的时候,他都要为自己的挚爱清理着樟树边上的杂草和荒木,并且在樟树的树干上刻上一个写着小爱名字的痕迹,只要来过一次,就有一块凹痕。正如他说过,经过的年光越多,伤痕越深,便是疯狂也越真切。
  
  草木长得很快,有一米多高。木槿、紫薇、槐花,开着泥土地到处都是,飘溢的阵阵芳香,萦绕在鼻息之间,有一股醉人的香气。葛文君整理了一下,把挡在樟树边上的不知名的野草斫断,而泥土用木棍松了松,然后用脚踩平。轻蹑的动作反复来回,直到弄得像平地的样子,才知会地揩了汗水,算作把第一笔思念结束在2001年。
  
  “小爱,我来过了。”葛文君对着坟茔,对着小樟树的对白,有些真切。
  
  葛文君绕着树干走了几圈,注视着县城边上的迷雾,透出一丝清凉的深意。他说,我回来了,却还得回去。我在这里的时候,思念着那块地方;在那里的时候,却思念着这里的地界。相识和相思,总是一对不可捉摸的矛盾,内心相互绞痛和纠结,直到把自己逼出内伤。伤痛的影子,和姓氏连在一起,时常有,从来没有从意识里消亡。就在葛文君有意识地往回走的一刻,倏然间嗅到一丝令自己惊惧的肉食者的气息,他会是一个长着獠牙并甩着苏鲁锭的巫师,也会是苗疆楚人从湘西来回串场的赶尸匠,还会是一个穿越在丛林里窸窸窣窣、不断说着觊觎天地的贝玛……葛文君的皮肤开始瑟缩起来,随着风摩擦着树干来回挓挲的举动,止不住一阵阵筛糠。
  
  “我的天哪!”他说。
  
  丛林里窜出一只狗,黄色的皮毛,棕色的眼睛,弯曲的耳朵,看见葛文君就摇尾晃脑的动作。那是小黄的名字和身体,从两年前离别的时候,他还一路跟着葛文君在夕阳下奔跑,从风里奔跑,从雨里听歌,从山顶上念诗集。如今,它离别了黑子村的一切,独自一人守候在小爱的坟茔前,过着野狼般的生活。
  
  “小黄。”葛文君靠近着,“是你吗?”
  
  岁月的磨砺,让小黄狗褪去了本该有的一丝丝人文温情,相反,长时间的野外独处,让其多了许多的野性。它的身体足足壮实了一圈,皮袍凸起、毛色葱茏,上面还有被刺槐扎伤的血渍。它已经变得和葛文君蹲下来的身子一样高,而牙齿处长出的锋利外露的獠牙,着实看了恐怖异常。
  
  小黄詈声地吠叫,冲着葛文君的面孔,在稍不注意的时刻,猛一扑,带着凶厉的眼神,直接把葛文君按倒在地。
  
  葛文君被此次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本能的反应是想撒腿就跑,奈何刚要撤腿的间歇,就被黄狗扑个正着。就这样眼睛盯着眼睛,目光对着目光,牙齿上流下的涎水滴在葛文君的衣衫上,浸出一个小小的圆圈。葛文君内心十足挣扎,心想这次会被村人言中,成为一头黄狼腹中之餐。接着,暗黄色的脸皮会被狠狠地撕破,分裂成骨头的形状;然后,脚体流血不止,骨头秃露,变得像尸体骷髅一样,荒废在一块没有人认领的野外之地,然后慢慢风干、老化,成为沙土。
  
  “别,别,小黄。”没想到,小黄只是用舌头反复地亲昵着葛文君的被树枝刮擦的脸部,直到被舔得温润而甜腻腻的。于此,小黄抱住了葛文君,葛文君也瞬时躺在地上抱住了小黄狗,两人在泥地上用这种方式再次相见,彼此对望着天空,而天空上一阵清凉、湛蓝色,浩瀚无比,确有几只鸿雁缓缓飞过。
  
  大地上,也是如此的干净、素雅。没有争斗,只有传说中那阵呜哀和悲鸣。像狼一样的色彩,夜空中徘徊着小黄狗的嚎叫,所有人都紧闭着窗户,担恐着野狼从山顶下来的凄厉声足可以把人吃掉。狼吃人,吃掉了月华无助的声音;人吃掉狼的诗歌,夜色总是不再俊丽。
  
  “谢谢你,小黄。”
  
  小黄狗消散了夜色中,只有一爿月光,照耀在山顶上。矮山,有墓碑,一个人,一条狗,未曾遗忘掉。
  
  葛文君时常会感怀别情,从1999年到2016年,从每一个春天到每一个冬天的距离,伤痕累累。
  
  从中转站到贵州的支教中心,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看风景,读诗歌,攀谈理想,成了葛文君和王兵无话不谈的契机。
  
  “王兵,你老家和我只是一山之隔吗?”
  
  “是啊。”
  
  “王兵,在山的那边,父母是做什么的呢?”
  
  “种地,种一块地。若是在旧时候,就是给地主家做工的佃户。”
  
  “现在可好了。”
  
  “现在还行,你我皆如此。不过我时常感伤,几年前姥姥走了。去年,姥爷也走了,他们在土地里埋葬了一本沧桑的诗歌,再也不回来。”
  
  “我也为他们祈福,就像我的爷爷,在抗战的时候就受了伤,一度无法走路。解放以后,郁郁寡欢,尽管做了教匠,但也是一件苦恼的事情。”葛文君也谈起了自己的家事,“后来又来了三年自然灾害,父亲小时候舔着脸皮偷东西的时候,被爷爷一顿打。”
  
  “偷了什么东西?”
  
  “书记家的苞米,只是偷了两个,也是为了充饥。唉,那个年代,我只听得老人家们说过自己的不堪与痛楚,甚至说偷东西的事情谁都干过。”
  
  “现在可不会。”
  
  “是啊,爷爷那时候受过文革的闹腾,拖着一股子病怏怏的伤腿,被下到牛棚改造去了。常言说,苦难能磨砺意志,爷爷和奶奶也算是伉俪情深的一对,直到前年的冬夜,两人才相继去世。他们俩在生前说过一句话,让我特别、特别、特别的记忆尤深。”
  
  “什么话?”
  
  “若是我死在三十年前,也许连棺材都没有。”
  
  王兵吓了一跳,不止是因为贫穷,也许是相似的祖辈经历,让他有了深刻的领会。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太多的苦难、哀痛,每一次悼亡困惑的时候,心总是被黑暗的犄角给刺痛得遍体鳞伤。长大的年前,会学会用言语表述沉默;长大的年后,会用沉默来代替言语的哀伤。言辞羞赧,不在于为了说话而说话,只是因为沉默大于哀痛本身,索性都学会了沉默这种愁苦滋味,来象征离别和伤逝。
  
  贾圩走过来,和他们俩交代了基础事宜。一张当地的教育部门的推荐书,一张县公安局的无犯罪记录申明。
  
  在火车上运行的时候,贾圩还说起过一些快乐的事情。比如说,和学生玩象棋被捉弄的经历,比如一起比赛拔河最终落入水池的难堪,比如……再比如,却是很贫困带来的渊默。贾圩时常背着学生经过山隘和梯田,时常会因为担心学生过河上学而临时修整课程,因为金乌小学在山麓之边,因为金乌小学需要承受每一次泥石流带来的危险。每一次上学,总有人迟到,不光是学生,还有老师。而几乎每一年,甚至半年,都有老师离开,学生转校。这里,贾圩干了两年,是唯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却是大多数老师和学生。
  
  “但愿你们能坚持下来。”贾圩语重心长。
  
  “会……会……会的。”其实,现在。王兵和葛文君心里也没有底。
  
  回想过往的时候,我们还会因为当初的怯懦而哂笑不止。至少葛文君是这样的一个家伙,在初来乍到的年关,心底坎坷、不安分,加之心存侥幸的理念,让他第一次的教学经历变成一个大大的乌龙。来到教室的时候,看着稀稀拉拉的四五个人一个班的学生。是的,真的只有四五个学生,金乌村小学里面,总共四个班,却只有十七个学生,为了让学生得到更好的教育机会,走的走,散的散,县城外有更广阔的世界,谁都愿意去。留下来的,大抵是因为贫穷。
  
  这里的学生,谁也不愿意上学,不愿意待着,不愿意听课、接受洗礼。
  
  “牛涛涛。”
  
  没来。
  
  “吴二。”
  
  来了,没出声。
  
  “小句。”
  
  没人回应。
  
  “老师,这个字念‘劬’,人生饥劬,我爸爸说的。”桌底下,一个稚气未脱的穿着一身破旧的男孩,站起来对着葛文君说出了让自己羞愧不如的话。
  
  “曲,对吗。”
  
  说完,葛文君让这个名叫“小劬”的男孩走到黑板墙,把一根钝掉的粉笔交托与他。小劬转过身,用脏兮兮的拇指背揩拭了一下同样脏兮兮的鼻子。在做完这个莫名的动作之后,小劬这个男孩才转过身,微笑着对视了葛文君,继而做出一个鬼脸,顺势地在黑板上写下一个稚嫩无比的“劬”。
  
  “等一下。”小劬刚要走下去的时候,葛文君叫住了他。
  
  “哈哈哈。”底下一片稀稀拉拉的嗤笑。
  
  “各位朋友,你们都别笑。老师出了丑,是因为老师也是一个笨人。”葛文君也一个劲地尴尬地歉笑,“你是我的一字之师,我得向你深鞠一躬。”
  
  葛文君的腰背形成了一个直角,大大的九十度。
  
  “咯咯咯……”底下笑得灿烂,小劬也笑了起来。
  
  天真,活泼,是葛文君对这群孩子的第一印象。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小劬,也认识了爱剪纸的吴二,还有经常旷课不学的牛涛涛。当然了,还有两个同学,在葛文君报到三天,就一会儿转学,一会儿又因为农忙的缘故,从县城退学,不再苦于心计去求学问了。
  
  这都是被大山压榨的常态。比如他们穿着的常有破洞的衣服,比如很少愿意被修剪、梳洗的齐耳的短发,还有那些时常因为休学带来的困扰,十足让葛文君头疼。
  
  1999年8月,葛文君还在去支教的车里。王兵也在车里,独自说着梦话,一直没有醒来。
  
  风一程,山一程。乡愁归去的年代,又是一路风尘仆仆。路似乎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近,从一个不遥远的地方回去,再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归来。云、树、鬓发、年轻的时光,那句诗句里的韶光,正在被窗外的世界无数次地曝晒着,等待着挥发、晾晒,等待着被雨水再一次冲洗,乡土湿漉漉的,而乡愁也湿漉漉的。
  
  “文君,要是感念,可以回来。”临别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头发上长出了白色的丝线,和母亲在屋里织布的画面一样。一年前,一年后,农田被闲置着荒废许久,而织布机重新嘎吱嘎吱地工作着。她的手指早就被锄头和针线磨出了血,滴答、滴答的,像眼泪一样。
发表于 2020-4-8 07:48:4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人肺腑,回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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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8 18:5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她的手指早就被锄头和针线磨出了血,滴答、滴答的,像眼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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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8 18:50:30 | 显示全部楼层
含蓄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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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9 10: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赏读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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