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2:38:36

分享:残雪<思想汇报>

尊敬的首长(1)

尊敬的首长同志,我老早就要向您汇报我的思想情况了,可以说,我已经压抑得快要疯了。您请坐,坐在这个有软垫子的围椅上,因为这不是一下两下讲得完的,我将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扯到正题上去。在这之前,我要告诉您一句我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这就是:我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您别吃惊,先喝茶,这可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听完它需要同情和耐心,我已经从您的眼光中看到了这个,那么我可以开始了。

我是个什么身份的人?谁都知道,国家工业部承认的大发明家A。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说这个干吗?我生平最讨厌自我吹嘘。我有个同行,他的才能本来比较高超,可是有一天,他稍稍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一点骄傲的样子,我立刻就不理他了,我想用我的这种姿态向他表明:他是多么的浅薄和无聊,境界是多么的低。我刚才说我是赫赫有名的大发明家,实际上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件事,这不过是种普通的介绍,类似于说:这是一只赫赫有名的金丝猴。我那位同行可不会这样想,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大人物,我最看不惯他这一点了,我猜想他这种态度一定来自他老婆的怂恿,他老婆是一个等于一个符号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老婆毫无价值。您,首长同志,用不着将念头在她身上停留一秒钟,她只会使您失望,使您觉得索然无味。当我说我是个大发明家时,不但不是骄傲,反而是种微微的嘲弄,是种自我亵渎,因为我这样说的时候,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猴子,我的自我意识一贯很强。我是怎么搞到这一步的呢?这里首先就要提到我的一个邻居,我不想无故伤人,这里我暂且将他称呼为邻居一。

很久前的一天早晨,我正在吃早饭,这个邻居一来了。这里我介绍一下,这个邻居一,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最无能、最最没有个性的人,他见谁就依赖、附庸谁,像条狗一样。他进来后在我的房间里左看右看的,做出讨好的样子来搭讪,当然我一点也没注意他,我在想我的事。忽然他不安地扭动了一阵,走过去关上我的门,然后凑近我悄悄地说,他昨天听我的另外一位邻居(我在这里称他为邻居二)说,我在衣着方面一点也不对头,简直显得十分俗气和小气,而他的另一位朋友,也是他认识的一位发明家,那衣着,真是又潇洒,又随便,让人一眼望去就产生深刻的印象,猜出他的身份。

我一声不响地让邻居一说完,可他并不罢休,他居然来扯我的上衣,逼着我脱下,他说听了邻居二的提醒后他发觉这件上衣果然十分扎眼,如果他天天眼见我穿着这种衣服从他门前经过,他会感到自己做不起人的。我十分惊讶,因为邻居二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可称得上是博览群书,修养极高,我经常与他长时间地谈论发明方面的问题,他的某些见解甚至使我为之倾倒。可现在,他竟将我与一个蠢不可耐的家伙混为一谈,还不仅这样,用他的标准来衡量,那人在很多方面还远远地高出于我!当然,我一点也没生气,首长同志,这种事生活中很多,而我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始护着我的上衣,心平气和地向邻居一解释,告诉他那个人并非货真价实的发明家,只不过是在发明行业内混饭吃的投机分子,我根本犯不着与那种人去比什么衣着。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衣着就有什么好,我知道我穿得像个白痴,可我就愿意这样穿,不想改变,也决不会去学那种投机家煞有介事的派头。邻居一先是不信任地听着我的解释,不住地打断我的话问道,真是这么回事吗?我说这些,难道就没有一种隐藏的,难以见人的动机?等我一说完,他立刻做出豁然开窍的表情大声说:“原来如此,一个人,不到关键时刻哪能现出他的原形来!”我反问:“你是什么意思?”他坦然地说,他这才看出,尽管我平时装得高超,心不在焉,原来我也是一个气量狭小、妒忌心极重的人,尤其涉及自己的同行和竞争者时,这种性格就表现得更充分。听了我刚才的一番话之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以有我这种邻居为耻辱了,哪怕我是个发明家,他也要直言不讳地讲出这番话,他要对我今后的发展道路负责。“你这只癞皮狗?你蠢得像头瘟猪!”我用嘲骂的口气笑着对他说,一边站起身将他往外推。他并不生气,用一只手死死扳住门框赖在屋内,惋惜地对我说:“我很替你难过,你这样说话太有损你的形象了。你长期以来地位显赫,自然不习惯于有任何人在你之上。可是这一次,很对不起,我只能相信P君(邻居二)的感觉,他的感觉有种公认的权威性,并且他是我妹夫的弟弟的知心朋友,难道他会对我说假话?绝对不会。那么你的脑子里,肯定是滋生了一种不健康的东西了,我必须向你指出。我不想对我们的发明家过分放任。由于你对我进行的人格上的侮辱,今晚我必须在大操场和你打一架,我是个男子汉,我要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要是你不去操场,我就直接上你家里来。”

我不认为他有胆量上我家里来找我打架,像他这种懦夫,六十多岁的老无赖,根本不会找任何人打架。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果然在天黑时分来了,因为我没关门,他一钻就进来了。他扑上来死死地抱住我,我用力一推就把他推到了墙角。“打得好!”他说,“你已经看到你是何等的卑劣。”我耸耸肩想背过身去不理他,可他又扑上来了,这一回他死死地抱住了我的大腿,我只得一蹬,将他蹬到了床底下。他呻吟了一阵,大约伤着了老骨头,但马上又振作起来了,他在床底下嚷嚷:“这一回更好!难道这不是充分的表演吗?一个人,为了维护自己那漏洞百出的权威,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像受伤的狗一样从床底下挪出来,又摇摇晃晃地扑上来抱我,我一躲闪,他扑到了桌子角上,口中立刻流出血来。“这一回更精彩了,”他一边啐一边说,“你快要原形毕露了,我要让大家看看,你为了自己的虚荣,是如何伤害一个老年人的。”这个时候我老婆出现在门口,她看到了眼前的卑鄙的一幕。她连忙冲过来,不顾邻居一的反抗,用蛮力将他弄出了房间,然后一把将房门反锁好。老头在外面疯狂地打门,弄得好多人都来看热闹。他流着鼻血,不停地啐着,一条一条地向那些人诉说我的罪状,说我是暴徒,妒忌狂,反正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每当他要停下来,那些看热闹的人又挑逗他说下去。他一直说到半夜,说得那些人瞌睡起来了,才一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个人是一个沽名钓誉的老坏蛋。”老婆说,我知道她从来是我的同谋。“放屁!”我忽然大发雷霆,“你这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于发昏中看见了老婆惊骇万分的脸,这一下我更难受了。

首长同志,刚才我告诉您,我是一只猴子。我有勇气承认这个,我从小就具备这种自我意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哪怕是只猴子,遭人戏弄过分了,也要发怒的,我却不知如何是好,问题就在此处。我刚一试着发怒,马上就后悔了。就是这种心理危机促使我来向您,首长同志,来作这次思想汇报,我打算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发生了什么事呢?一个老无赖冲进屋里来挑衅,无缘无故地来污蔑我,我打了他,事情似乎就是这么简单,可事情又并不这么简单。我开始失眠,做些莫名其妙的梦,我的思路总被不由自主地引导到邻居一的身上去。每一天,我偷偷地坐在窗帘后面观察邻居一的行迹,想要猜透这个谜。一次我亲眼看见邻居一和邻居二站在一起说话,后又一起到一个地方去,当时我在窗帘后面像被人用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了下去。这样看来,邻居二也知道我的行径了,我还想得出邻居一将会怎样添油加醋,而邻居二又会怎样在此素材上加以理论的分析,他的理论修养本来就是很高的。很明显,于不知不觉中,这两个人已成了我生活中的最大的隐患了,他们不仅两面三刀,内心阴暗,曲折,还具有某种可怕的煽动力,也就是说,通过他们频繁的、私下里的活动,可以把流言变为事实。也许有一点他俩没有估计到,这就是,我将岿然不动。不论他们用尽何种伎俩,耍尽何种无赖,也休想把我拖进他们事先挖好的泥坑里去,因为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总有一天,他们将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犯了大错。

到了星期三,我照常上邻居二家里去,我们谈起了发明,我忍不住把我的想法向他做了某种暗示,我说:“人不过是只猴子。”也许我是说得过于热切了,邻居二锐利地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你搞发明不正是想显得比别人高超吗?谁能说不是由于嫉妒呢?”我涨红了脸竭力地为自己辩护起来,天晓得我说了些什么昏话,因为我的内心是一片混乱,我恨自己面前这个高傲的、坚不可摧的心理变态者,我想在理论上压倒他,可根本做不到。当我讲完这番话时,他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关于衣着的事,你不要过于耿耿于怀了,那算不了什么,人人都有缺陷。”我突然像被一根利刺刺中了一样咆哮起来,我说我一点也没想这件事,这算什么狗屁事!如果他对他那个什么蹩足发明家的衣着有什么兴趣,他去花时间研究好了,犯不着把我也扯进去,我从来没把那种人放在眼里过。他联合邻居一搞的那种花招,对我不起任何作用,只不过使他们自己显得俗气和小气。“蹩足发明家?”邻居二探究地盯住我反问,“他在别的方面并不比你差,当你强调他是蹩足的时,你想说的只不过是你自己是个高超的发明家,这一点当然不错,不用你强调我们也清楚,可你究竟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喂?”见了鬼了!我反而被他问倒了,我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我自己也想不出,莫非他有什么魔法,能操纵我的情绪?我又一次想到猴子这个词,我就是这样一只遭人戏弄,发了怒又后悔的猴子,我总是上当,一下子就轻信他们的鬼话,进了他们的圈套。我以后一定要学得聪明滑头一些。邻居二看见我被他所问倒,立刻就兴奋起来了,他拍着巴掌嚷嚷道:“完全是妒忌!完全是!你不得不承认!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喂……”我赶快走出门去,我生怕我又说出蠢话来,这种事真是太岂有此理了。真的,首长同志,您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您面对两个心理变态狂的时候,您除了束手无策以后还能干什么呢?回想从前,我竟与这种人在一起高谈阔论,将他引为知己,我真是瞎了眼了,原来他接近我就是为了设圈套!

我决定避免与这两个人见面,以求得真正的内心的平静。我们家有一个后门,从后门拐出去便到了另一条马路上,我打算从此就从后门进出。大约过了一星期,我快要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忽然在一天中午出门的时刻,看见邻居一、邻居二,还有那位穿着时髦的同行,站在马路对面的一个鞋店里对我指指点点。在一刹那间我明白了,这件事并没有过去,也永远不会过去,只要我活一天,它就会像影子一样追随我,躲避是不可能的,我的躲避的行为,不过是给了他们更为活灵活现的笑料。但这件事是怎么会发生的呢?我,一个发明家,一贯的孤独,一贯的我行我素,早就将名利之类视如粪土,一心执著于个人的创造,怎么会弄到如此见不得人的地步?我十分纳闷,只能将这归结为我的运气不好,撞上了两个有理讲不清的精神变态者,遭到他们的暗算。从本能上我又感到,如果此刻自己退却的话,污蔑就有可能变成定论,当然我绝不能退却。我在短短的几秒钟内看出,我的惟一的出路是朝他们走过去,任何敷衍结局都是很坏的。好,我就鼓起勇气朝他们走去了。“你好啊!好朋友!好久没见到你啦!”邻居二故意夸张地叫嚷,其余两位则偷偷地挤眉弄眼。“这些日子没出门。”我说过之后立刻觉得不自在,甚至微微地红了脸。“我的意见完全与你们不同!”时髦的同行竖起斗鸡眼,对我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还从上往下拍了拍我的肩,因为他是一个大个子,而我身材瘦小。“他的打扮毕竟不是很俗气的,他只不过是疏忽了一些小节方面的事罢了。来,你们看我来变个戏法,我只要给他换一顶帽子,他马上就别具风度了。”他一顺手就取去了我的帽子,使我光着秃头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而他起劲地到他的包里去找另一顶帽子。“杂种!”我吼了出来,立刻明白自己又是老毛病犯了,可怎么也控制不住。“要是你不还我帽子,我就要你的命!”时髦的同行后退了五六步,疑惑不解地咕噜着,卑怯地将我的帽子扔到地下,我拾起帽子就离开了。听见两位邻居在背后不怀好意地笑着,笑声中间还夹杂了那几个熟悉的字眼。当然,狗嘴里还吐得出象牙来吗?

我回到家里呆着,对自己不满意的情绪一阵阵袭来,坐立不安。可事情绝对没完。中午时分,这三个人又来了,他们招呼也不打就进了屋,用一种机械的声音对我说,鉴于我对时髦同行的人格侮辱,我必须向他道歉,除此之外,我还必须承认自己的衣着确实俗气,只有如此,才能将此事了结,不然的话,可不要怪他们不客气了,他们三人如同胞兄弟,伤害其中一人就是伤害了其他两人,况且还有上两次殴打老人和对朋友不真诚的账还没算,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对他们说(我的声音又疲倦又厌烦),我可以承认自己的衣着俗气,我还可以承认自己是一头牛什么的(因为事实如此),可是想要我道歉,那恐怕很难做到。我的话还没完,这三个人就扑上来揍我,他们把我打翻在地,死死地按住我的四肢,使我不能动弹。这时邻居一就用他那细长冰冷的、老年人的指头来捏我的鼻孔,搞得我只能张开嘴用劲喘气,像头猪一样。邻居一兴高采烈地看着我的狼狈形象,咂吧着嘴说:“我要让他知道打老年人会有什么下场,这只瘦公鸡,我只要挥起一脚就可以叫他上西天。”当这个壮观的场面演出时,我的老婆又很及时地出现在门口了。我尽了一切力量用我的眼神向她示意,叫她离开,离得远远的,因为我一见到她就感到天昏地黑。可是她完全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她跑到外面去大喊:“来人啊!杀人了!”很快就挤满了一屋子人,大家七手八脚将他们三个扯开,纷纷说:“何必呢,何必……发明家,是我们大家的财富,该好好爱惜的。”时髦的同行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向众人宣布说:“如果A先生同意,我可以将这次斗殴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家。但是只要他表示不乐意,我将守口如瓶,这件事将永远成为我们四个人之间的一点小秘密。我充分尊重A先生的意愿,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只不过有的时候并不怎么理智,这又是长期以来使我感到惆怅之处,不知道A是怎样个意见。”我简短地回答,我宁愿他守口如瓶,让这事成为我们四人之间永久的秘密。众人听着我们一本正经的对答,起先脸上透出热望的表情,后又化为失望和气愤。他们说,既然我们四人躲在屋里搞什么秘密,又何必兴师动众,将他们叫了来站在这里,莫非我们是在愚弄大家?这种行为实在是可恶。有了这一次,以后不论我出了什么事,多么需要救助,他们也将不闻不问了,像我这样受人尊敬的人物,居然干出这种丑事来,他们可没料到。他们说完就吐着唾沫走了。他们一走,这三个人又把我按倒在地,邻居一重又捏住我的鼻孔,还说为了我刚才用眼神指使老婆所干的卑劣事情,要加倍狠狠惩罚我一下。他用尽全力将我的鼻子拧得肿了起来。于是我老婆又冲出去喊“来人”。这一回,一个人也没来,我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一直折磨我到傍晚,后来他们肚子饿了,就丢下我回家吃饭去了。他们一走,我就去照镜子,看见自己的鼻子已经变成了紫色。这时候,我又从镜子里看见我老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转过身朝她恶骂起来,我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她还笨的人了!居然连丈夫的眼神什么意思都猜不出,真是白吃了几十年饭,不如去撞死。我老婆开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后来就用一种豁出去的口气反唇相讥了,她说我才是一个白痴,被人欺侮,又不敢还手的窝囊废,她用不着管我的眼神,我的眼神屁用都不顶!我才应该去撞死。“那三个人,是你招到家里来的吧?”我忽然换了一种假惺惺的口气。老婆先是一愣,然后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骂我。接下去她就生病了,一连三天不起床,披头散发,饭也不做,搞得屋里像个狗窝。

第四天,我老婆还没下床,邻居二就闯进来了,他彬彬有礼地朝我点了一下头,说他是来探望我老婆的,听人说她病得厉害,他实在放心不下。不等我回答,他就走进了卧房。听见他们两人在里面高兴地打招呼,相互问候,然后声音就低了下去,最后化为窃窃私语。我烦躁地坐在前面屋里读一本书。读了老半天,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我扔下书,想出去走一走。一出门,就看见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守在门外,他们也彬彬有礼地朝我点头,微笑着说:“晴空万里,情绪乐观。”大约半小时之后,我从外面回来,守在门外的两个人不见了。进了屋,看见老婆披衣坐在床上,红光满面的,显然病已经好了。邻居二正凑在她面前对她讲一个胡编的故事,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柔软的脖子。像一道闪电掠过昏乱的脑际,过去几个星期发生的事一幕一幕地出现了,我的腿子哆嗦起来。他并不因为我的到来而中止他的故事,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等了又等,最后,他终于讲完了。我走上前去命令他离开,因为我们很忙,没时间听一个外人在屋里瞎扯。“外人?”他冷笑一声,“不久前,我还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呢!我告诉你,我们俩,究竟谁在此地是外人,现在还很难说呢!”我老婆立刻讨好地接口说:“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这个人就是过于清高。”邻居二一离开,我就走上去给了老婆一记耳光,说实话,这是二十多年里面头一次,连我自己也吃惊了。我等她大发作。可是这一回,她闷声不响,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脸上带着笑容。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没有觉察到我打了她,她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浓烈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我在心中痛骂自己,也痛骂邻居二,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引蛇入屋,弄出这一系列鬼事情来的。我这样一个敏感的人,一直处在阴谋的算计中,竟会毫无感觉,真是可笑之至。“你的病好了?”我用力摇着她的肩,沉着脸问。她一怔,回到了现实,脸上显出明显的厌恶,说:“本来我就没有病,都是被你气的,你这种人,骨子里的妒忌心原来比谁都厉害,过去二十几年里,我一直被感情迷住了眼,没有看出你这么庸俗。”我的腿子又哆嗦起来,不知不觉放开了她。像有一股激流把我冲到了河中间,我任凭自己往下沉去。我和老婆,二十多年里,我俩就像一个人,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丝毫秘密,也不曾有过嫉妒的骚扰,她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好像儿戏一般,就因为这些天连出怪事,我情绪恶劣,对她说了几句过激的话,使她病了三天,她立刻对我反目无情,转向他人去了。难道她就不能为我想一下,我是处于什么情况之下对她讲的那些话?这个邻居二,到底掌握了什么魔法,能够如此专横地操纵我的命运?我忍气吞声,把这个意思用沉痛的语调对老婆说了,想获得她的同情。我说,让我们和好吧,刚才我打她那一巴掌也是出于对她的爱,实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她。像邻居二这种下流胚,哪里配得上我来嫉妒。“邻居二?”老婆诧异地反问,“我根本就没提邻居二的事。你的妒忌心,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头已经表现得够充分了。你一直支配我,我从未反对过你一次,这件事本身,不是很值得深思吗?我现在可不想当驯服工具了,我有了一种新的追求。”她站起来穿衣,还扭了扭屁股,这种动作是我从未见过的。

首长同志,您一定预感到,无穷无尽的苦难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我开始努力地回忆,这件丑事是怎么会发生的,但是我的脑子里空空如也,任何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实际上,邻居二,出于某种高傲心理,从未曾上我家来过一次,每次都是我去拜访他。而我的老婆,一直是个典型的贤妻,一天到晚待在家,双脚很少跨出大门,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标准的恩爱夫妻。这个邻居二,是怎么知道我老婆生病的呢?那三天里头,我连门都没开一下,真是连个老鼠都钻不进来,莫非隔墙有耳?而且他来了之后,又对屋里的一切这么熟,我老婆也和他一见如故或一见钟情,这事太蹊跷了。我又联想到守在门外的那两位,想到他们说的那句话:“晴空万里,情绪乐观。”越想越不寒而栗。我这个人,一生中干过不少坏事,但平心而论,我的妒忌心不算是很强的。在同行之中,我几乎从不去与他们较量,对于别人我一贯漠不关心,我连想都很少想到别人,又从何而起的妒忌?讲到男女关系上,这就更无从扯起了,我是一个心目中只有自己的人,对老婆以外的男人和女人皆无多大兴趣,我们夫妻之间十分融洽,这我已经说过了。俗话说:无风不起三尺浪。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简直是无风起了十丈浪了。一般说,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我这个堡垒内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我摸摸头发,磕磕牙齿,做了个鬼脸,一切如旧,可又确实并不一切如旧了,因为镜子里的这个人,焦灼之情已经溢于眉宇间。首长同志,我马上给您讲一件我青年时代经历过的怪事,讲完后您想一想,您是否有过类似这一种的体验。那是一天夜里,我们一群人商量好前往一个村庄,村庄离我们住的地方约有二十里路,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一个小山包和一个水塘。壁上的挂钟敲过十点时,我们出发了。那天夜里很冷,我围上大围巾,穿上了棉靴,事情就出在这该死的棉靴上,它使我行动笨拙,费力。我们在路上热烈地谈论着一些事,到处闪烁着男人们抽烟的红光和女人们照路的松明。我们经过了小树林,惊起了一些夜鸟,然后又爬过了小山包,水塘已经隐约在月色里发出反光。忽然,我被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绊倒了,我连声大喊,没有人听见,所有的脚步都经过我躺下的地方匆匆前去了,听见谈话声渐渐消失,他们在前面的地方拐了一个弯,朝一条我不熟悉的小道走远了。四周立刻静下来,又黑又冷,出发前的热烈情绪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梦。我摸索着爬上一棵松树,发现我住的城市在视线内找不到了,几盏孤灯在风涛中忽明忽灭。每当我决心说出一个我熟悉的名字,那个名字立刻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猜不出和我同来的伙伴如今到了什么地方,分明地,我是半途而废了。我记起我们的计划,原是要前往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庄,可村庄也从我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干巴巴的符号。现实情形是:人们抛下了我,只因为我被石头绊倒,他们又听不见我呼救的喊声。我被卡在半路,进退两难,归途千里迢迢,难保我不走错方向,而想象中的前方,根本看不到一丝亮光,只要我提起脚,就有可能是与目的地背道而驰。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天忽然亮了,我看见自己站在出发前的广场上,寸步未挪。伙伴们都回来了,兴奋地谈论着昨夜的拜访,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并未自始至终与他们在一起。刚才我说到哪里啦?对,我忽然想到了青年时代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插在此处似乎有点牵强附会,似乎有点老天真的味道,可我一时兴之所至就讲出来了,我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我要扯出这个故事来,您大概看出来了,我的特点就是说话啰嗦。对不起,又浪费了您一点时间,我要讲以后发生的事了,请您耐心倾听。

我还没从混乱中理出头绪来,邻居二就插足于我们的家庭生活中来了。他一敲门,我老婆就冲过去开门,惊喜地尖叫,像小姑娘一样围着他转。他每天早上按时来,整天整天和我老婆聊天,和她一起做饭,然后我们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们俩一边吃一边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还在说话间影射我是这个家里的寄生虫,只知道吃,什么活也不干,而他们,除了自力更生,自做自吃(用我的钱!)以外,还得服侍我这个懒汉。由于我的沉默,邻居二又得出了一个古怪的结论,他说:“A君的性情现在比过去有所开朗,这些天的表现说明他的妒忌已经比从前减轻了,这一切在从前都是不可想象的,我这个人,最善于潜移默化地影响别人,为了有始有终,我打算牺牲一些时间,从明天起搬到你们家里来住。”我老婆立刻说:“这真是一个妙极了的主意,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这个家庭将怎样支撑下去,A君太没有责任心了。”由于心灰意懒,也由于鄙视,我再也不想答他们的腔了。

我每天坐在家里看一本很厚的《道德论》,虽则一个字看不进,仍然强迫自己坐着不动。邻居二很快就搬来了,我老婆在客厅里帮他架了张钢丝床,他夜间就睡在那上头。我在沉默中挨过了一些日子,想看他怎样表演下去。我甚至欣喜起来,因为我现在并不觉得暴跳如雷了,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这个“他们”现在把我老婆也包括进去了。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经常来,他们四个人关上卧房的门在里面策划什么事,出来总是板着脸。而我,无动于衷,我觉得自己快要达到超脱的境界了。这种状况又延续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在饭桌上,邻居二冲着我提出一种建议,他说,他和我老婆已受够了我的压迫,他俩每天做饭,而我坐享其成,真太岂有此理了!为了达成平等,他建议我从此睡到客厅里去,而把卧室让给他和我老婆,他的口气咄咄逼人。“不能把好处都让你独占,我的朋友,在这一个多月里面,我希望你已经彻底战胜了你的妒忌心。”我的老婆突然抽泣着冲出去了,可是我听出她并未跑远,她躲在窗外仔细倾听。“这个主意果然妙极了!”我故意提高了喉咙用力地叫,“你和鄙人的老婆,两人刚好是天生的一对,地长的一双,你早就该与她结成良缘,用不着搞出这许多花样,拖这么长时间,这种事我举双手赞成。

只不过我不会睡在这个客厅里,我要搬走。”“你要搬走?!”他冲上来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摇晃,我老婆也闯进来帮他,“你是什么意思?你想威胁我吗?你这个无赖,你想跑开,让大家指我的背脊诅咒我?你安的什么心?!好,这么说,我这一个月的思想教育工作全是白做了,我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这种人,从骨头里面已经烂透了,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看看他说的话吧!他何曾有一点悔过的意思?他用他的缓兵之计,浪费了五个人的生命、青春和精力,他的用心真是太毒辣了!”他说完就一甩门愤愤地离开了。我的老婆在屋里对天赌咒发誓,说,如果要她再与我做夫妻间的事,她毋宁死!“你这个假模假样的臭皮囊,他比你高尚一百倍!”我一时兴起,举起一张椅子去砸她,她则顺手扔过来一个热水瓶,烫伤了我的脚背。眼看我抱着脚背呻吟,她不仅不来帮我,还快意地说:“烫得好,烫得好,这就叫现世现报。”说完她就收拾起她的衣箱,大约是投奔邻居二去了。家里只剩我一人了,是不是所有这些喧闹都要告一段落了呢?我一边拿起《道德论》心里一边想:让那个小人去占便宜好了,我可是一点也不在乎,看他又能拿我怎么办,我这只猴子,不久真会长出尾巴来的。我还没有读完一页,老婆就回来了。“我可是没脸见人啦!”她哭丧着脸说。原来她去投奔邻居二,邻居二先是闭门不见,后来,在她的哀求下终于开了门,却又装作不认得她,还横蛮无礼地盘问她与我之间的房事等等,他说:“我所感兴趣的,只是A君,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只对与我有关系的人感兴趣。现在你自称是A的老婆,可又背叛了A跑来投奔我,这件事,十分暧昧。难道要我做出损害朋友的事,要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又怎能确定你不是受人指使的呢?告诉你,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没必要去搞清你是谁,因为我知道这很危险,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的老婆继续哀求,提起他俩朝夕相处时说过的那些话,企图打动他,可他明明是铁了心肠。

后来他的老婆和两个武高武大的儿子出来了,他们三人一顿拳脚交加,将我老婆打了出来。我鄙夷地听着老婆的讲叙,故意做出似听非听的样子。她讲完后就恢复了从前那种贤妻的德性,开始在屋里忙这忙那的,说些对我体贴入微的话。我却暗中打定了主意。到了晚上,我向她提出来要分床睡,因为我和她,实在是无法再保持夫妻关系了。“为什么不能保持夫妻关系?”她扬了扬眉毛反问道,“如果不保持夫妻关系,我们还能是什么关系?你终于承认自己是个妒忌狂了吗?如果别人处在我的地位,早就与外人勾搭上了,可我并没这么干。我只不过当你的面与另一男子一起呆了一段时间,我和他之间并没发生什么,这是你亲眼所见的,可你连这也受不了,你想找一种没与任何男人谋过面的贞洁的圣女,这个圣女,又要崇拜你崇拜得发狂,哪里有这种人呢?就算有,那种人算不算得上是个女人还很难说呢!”这可是一件稀奇事,我的老婆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这么雄辩了?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仅仅只是受了邻居二的诡辩论的影响吗?瞧她双手叉腰,凤眼圆睁,脸泛桃红,的确是有种我从未曾见过的风韵呢。在这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一贯不太注意到她的外貌,也从未看出她有这种风韵。反正不知怎么搞的,后来我就颠三倒四地让步了。那一夜,我觉得自己过得比新婚蜜月更有意味。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告诉我,正是邻居二要求她与我和好的,她在回家的路上从他的那番话里琢磨出来,她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与我的关系中,离了我,她就一钱不值了。

他邻居二,正是通过我的光芒的反射来看她,才看出了她的迷人之处,所以她一离开我,他就认不出她了。她必须回到我的身旁,继续与我做名副其实的夫妻,他才能重新对她发生兴趣,否则,一切全是徒劳。不顾我的惊讶,我老婆红着脸、扬着头骄傲地说:“我这样的女人可是千里挑一的,谁个不拜倒在我的脚下?”确实,她是有种不能言说的迷人之处,撩得男人春心荡漾。到底是我从前麻木不仁,还是她最近才萌生出这种魅力来的呢?这样一个女人,我居然打算将她拱手让给别人,岂不是发了疯吗?当我还在床上磨蹭的时候,老婆已经下了床,她跑出去开了大门,我听见有人进来了。当然,我猜到了来人是谁。“我决定仍旧与你们一道共同生活。”邻居二说,“我估计你已经想通了。这首先要归功于你老婆的努力,她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我老婆一听这话就扑上来吻我,吻得我一身酥软,昏头昏脑。这当儿邻居二不动声色地站着,眼中射出贪婪的光。接着我老婆又去吻他,我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将老婆拖开。“你这个妒忌狂!”老婆愤愤地嚷道,她一生气,脸就泛红,简直迷死人了。“让我们来慢慢地教育他吧,”邻居二笑眯眯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已经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这是一件好事情。”房门大开,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进来了,他俩彬彬有礼地向我致意,口里说些祝贺的话,我没听清他们对我祝贺些什么,说穿了,不就是祝贺我当了王八吗?“我们今天来开个会。”邻居一说。于无意中,我们五个人已经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来了,我的老婆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一只手臂勾着我的脖子,不停地朝邻居二送媚眼。“这个会,也可以说是一个庆祝会,我们大家来庆祝A君获得新生。回顾A君走过的艰难历程,真是感慨万端。我,作为一个老年人,曾领教过A君在从前那个野蛮时期的某些行为,还有他,我妹夫弟弟的知心朋友,还有这位风度翩翩的发明家,我们全都亲眼目睹了处在蒙昧和未开化阶段的A君的所做所为,为着A君的新生,我们大家都付出了心血,坚持真理,坚持以身试法,并且置个人生死于度外,才换来了今天的美好前景。如今曙光已经初现云端,浑沌中孕育了蓬勃的生机,回顾往事,我们又怎能不百感交集。这里尤其值得着重提出的是我妹夫弟弟的知心朋友,他为了A君的前途,备尝艰辛,还抛弃了自己的家庭,一头扎进工作中。有谁曾听说过他有一句半句怨言?没有。

他总是精神抖擞,信心十足地投身于平凡的日常工作。他的工作作风是严谨的,又是开拓型的,就是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全体才统一了意志,明确了目标,取得了今天的成绩。最后我要说,在A君身上,还存在着许多野蛮的本能,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努力,为他创造条件,克服这些本能,从根本上完成他的蜕化过程。”首长同志,我把这个老无赖的话在这里重复给您听,是为了向您说明,您无论如何也猜不破这些人的内心,这是几个极其神秘的人物,他们弄得我寸步难移,始终处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每当我想反抗,便有更沉重的打击落到我的头上,所以我竟慢慢地麻木了似的。我听着他们乱扯一通,其中邻居二的大意似乎是要坚决把我老婆吊到手,同我势不两立之类,时髦同行则表决心,说从此以后他将把我的衣着问题当作他个人的切身事情来抓什么的,说得我头昏昏的,同时我老婆又在我身上乱抓乱捏,撩得我欲火难熬,可她自己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劲地向邻居二送秋波,还在桌子底下用脚去勾他。首长同志,您一定看出,我成了个大傻瓜了!他们发完言之后,就用一根麻绳套在我脖子上,由邻居一牵着绳子,带着我绕桌走五圈。同时我老婆又撒娇地赖在我怀里,非叫我抱着她走不可。我就抱着她,跟随邻居一绕起圈子来。邻居一年老眼花,绕到第三圈时忽被一凳子绊倒,跌在地下打了几个滚。这一滚,就牵扯着我和老婆一起滚了起来,我们三人就滚成了一堆,老婆又错把老头子当成我,顺手抱住就亲嘴,而我呢,被绳子死死缠住,躺在一旁大看西洋镜。邻居二很快就冲了过来,对老头施以打击,从他怀中抢出我老婆,然后他俩跑进卧房,闩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我才挣脱了绳子,赶急赶忙去撞卧房的门,撞了几下撞不开,我于愤怒中力气陡增,从门外搬进一个石墩,“砰”的一声朝卧房门上甩去,门开了。看见我老婆和邻居二神色庄重地背着手站在门口,我忽又踌躇起来。“究竟你有什么事?”邻居二用嘲讽的口气冷冷地问。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事也没有,请他们全体滚出去。“他这个人,本性难移。”邻居一插嘴说,时髦的同行则挨过来,努力要把我的外衣领子竖起来,说这样可以形成一种新的衣着样式。这时我老婆开口了,她说她决不放弃她已经到手的东西,要是我胆敢违反她的意志,她就要搅得我神经错乱,还要使我身败名裂,从此与发明无缘。“和平共处,这是惟一的出路。”她硬邦邦地宣布,后来又走过来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悄悄地说:“有了我这样的女人,你还不知足?”于是我又动摇了,我不想把自己弄到鸡飞蛋打的境地。我一犹豫,老婆立刻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门,和邻居二两人在里头逍遥痛快去了。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我,劝我“冷静”,三思而行。

首长同志,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再说就要抽筋了,您看,我的脚趾头在鞋子里乱动,让我休息一下。(闭目十分钟)好,我好一点了。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对,我老婆和邻居二,对不起,首长同志,刚才我是否有点头脑发热?是否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了?休息了这一下,我清醒多了,很可能我刚才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我感觉到了。为什么要往坏里想呢?难道他俩就不可能在屋里,比方说,玩一种扑克游戏什么的?我老婆说,他俩关上门在里头正是玩的扑克游戏,他俩都是正派人,只要问问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她要我除掉自己心中的私心杂念,正确地看待这件事。“如果你能做到在门外脸不红心不跳,这就是一个大的进步。”邻居二也从屋里走出来,拍拍我的肩头说。接着他又做出长辈的样子开导我说,当两个心灵纯洁的人在一间房里关起门来从事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时,是根本没有理由用一种庸俗的心理去猜测他们的,这只能说明猜测者心里有鬼,既自私又气量狭小,缺乏本事,当然他相信我是与这类人无缘的,至于脸红心跳,血压升高,这都属正常反应,对于新事物的适应总是有一个过程的。从明天起,他就要从家里带一个血压计来,在每次开门后立刻来替我测量血压以掌握我的内心历程,并记载我的每一点进步。我的老婆马上附和说,这个主意真是了不起,她也一直在担心我的血压的事,现在邻居二担负起这个重任,不厌其烦地为我测量血压,非常及时地对我加以开导,她除了感激之外,只有全力以赴地与他合作,把他们的扑克游戏当作生活的目标。她还觉得,为了报答邻居二的好心,她就是没日没夜地与他玩扑克游戏也是值得的,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活动吗?

又一个圈套设下了,他们等着我落进去,我不是每次都落进去了吗?现在,我痛感我失落的东西太多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打定主意,要坚持我一贯的生活日程表,每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目无旁人。到了那一天,不管谁看到这种情形,都要说我已经从一片泥沼中超拔出来了,我正是要达到这种境界,我坚信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也坚信我自己的意志力。第二天,我起床了,我准确地按我的日程表吃早饭、散步、读书、遐想,然后潜心于我那种创造发明。我的决心一定,就显得成熟了许多,我感到自己的性情中萌生了一种冷峻的因素,在镜中对自己脸上的表情端详了一会,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当然,我已经把房里那两个混蛋抛之脑后了,这一次,他们的圈套必定要落空。

他们傍晚才开门,邻居二站在门口,发表了一通讲话,他对我和我老婆叙述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他一条一条列举我的罪状,说我是怎样一个名利狂、小人、伪君子,说我欺侮老人,装模作样,仗势压人,简直五毒俱全。只是后来,经他们诸位朋友尽力挽救,我才有了一点儿变化,慢慢活得像个人样了,不过这点变化或进步是一点也不稳定的,我这个人毕竟虚伪成性,积习难改,他们一定要以加倍的耐心,反复考验我,才对我放心。就说刚才吧,他俩在房里玩扑克游戏,我呆在外面,而他总是听见门边有响动,他知道那是我在那里监视他俩。虽则他俩胸怀坦荡,问心无愧,可一想到总被人盯梢,就别扭得要死,什么游戏全都索然寡味了。他们是两个严肃的人,怎么受得了别人用如此轻浮的态度对待他们啊,更可气的是每次他从门缝里往外一看,都看见我正襟危坐,正在读一本什么书,这都是做出来给他看的。我越装得正经,他就越为我担心。他从他家里拿来血压表,就是要让我在事实面前低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停止对他们的监视。退一步说,就算我不曾监视他们,量血压也是很必要的。“血压的高低能说明一切问题。”邻居二最后下结论。

我的老婆偷偷地照准我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把我打昏过去,于人事不知中我被他们挽起袖子,表演了量血压的丑剧。我一醒来老婆又扑上来抓破我的脸,还叫嚣假如没人看见,她就要叫我去见阎王。“一看见他那种伪善模样我就手心发痒,”她对邻居二说,“他藏得有一本日记,他在日记里面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呢!这不是令人笑掉大牙吗?他有什么资格记日记?莫非他是个大人物?一个大人物,又怎么会被老婆抓破脸?怎么会衣着如此俗气?怎么会殴打老人?这种事历史上可没有记载呀!”

“并不是什么垃圾货色都可以上史书的。”邻居二板着脸说。

这真是太可笑了,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铁了心一动不动坐在原处,手捧《道德论》,潜心于某种遐想。我目不斜视,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来,企图关闭所有的感觉。我的老婆和邻居二见我这副样子,先是大笑一阵,接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跟在他们俩后面进来了,邻居一的老婆老得眼都快瞎了,一进来就碰翻了我家的热水瓶,搞得满地的水和碎玻璃片。她摸索着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伸出手来一把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摇了几摇,然后点了点头告诉那三个人说,今天他们把她找来真是找对了,要对付我这种癫狂症患者,她有几十年的经验,她的瞎眼也帮了她的大忙,因为瞎了眼之后心中更加透明。“自从上回这个人对你行凶之后,”她转向她的老头子说,“我就把他的样子牢记在心啦。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不过就是一只手上多一个指头罢了,我记得是那只左手。那一天,他冲到我们家里来要杀你,是我迎上去夺走他手里的菜刀的。他还想连我一起也杀掉,每次我出门他都在我后面追赶我。为什么呢?只因为我们是诚实人,不肯说谎,也不肯出卖灵魂去满足他的虚荣心,他就动了杀机,幸亏我有预感,那次他对你进行的惨无人道的殴打擦亮了我的眼睛。”

后来他们四人商量了好久,决定带我去见一个名叫“桃子”的男人,据他们说这个人能使我彻底冷静下来,滋生一种现实的眼光。我当然不去,相持了一会,他们就动武了,四个人将我挟持到对面三楼的一间房子里。桃子是一个彪形大汉,稳稳地端坐在没点灯的房间中央。我们一进去,他就开始讲话,他似乎在解释一个什么问题,这解释冗长而又单调,拐弯抹角而又含糊不清,四周的黑暗又助长了他的自信心,他明明是下定了决心非要将那问题解释清不可了。我坐在一张条凳上,凳面粗糙不平,抵得屁股酸痛,同来的四个人已经不见了,就像他们没来过似的。桃子讲了好久,我以为他要讲完了,可他又开始使用警句了。天晓得他怎么会掌握了如此多的警句,就像连珠炮一般从他口里放出来。我再也坐不住了,就在房里走来走去摸索电灯的开关,我渴望看到桃子在灯光下是怎样一副嘴脸。

“我倒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他很突兀地说,“我要支持你的发明,我将派一个我的学生来支持你。这些年我没来找你,是有原因的。我想当你的发明的见证人,没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只有我才能理解你的内心。”

桃子的学生过了几天就来了,在此之前,我想谈谈我那举世无双的发明。

用一根比头发丝略粗的特制的针,在一个鸡蛋壳上钻出五千至一万个洞眼来,似乎是一种天方夜谭,但鄙人在三十多年以来,一直在从事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发明,并自以为取得了可喜的进展。我的发明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进行的,蛋壳秘密地收藏在床底下的一个皮箱里面。说起来,没有任何人曾经目睹我的进展和成功,对他们来说一切全是风闻,只是一个奇怪的机会使我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并得到国家工业部的承认,谁也没来追究过这个称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近年来,人们忽然从记忆中将我搜寻出来,对于他们那一次轻率的赠与发生怀疑了。就是说,正当我庆幸被人忘怀,悠然自得之时,偏偏有人记起了我和我的发明,他们对于这假设的发明反复推敲,在脑子里打满了疑问号,最后,一种于我十分不利的见解成立了。没有一个人将这见解说出来,所有的人全显出关怀的样子来探听我的虚实。我的邻居们和时髦同行对我的拜访便是这一转折的高峰。他们有谁和我提过在蛋壳上钻孔的事吗?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邻居一到来的那个早上,我误认为经过多年的冷落之后,我的发明要受到众人注目了,结果完全没有那回事,没有人对发明说过哪怕一个字。他们来找我,只是要来寻衅闹事,我在他们的步步紧逼下,弄到了活不成的地步。桃子的学生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我家里的。在开初,他的到来对我来说就像久旱的土地落下了甘霖,仿佛从天而降,我找到了同志、朋友、知己、助手、鉴赏者、一切!

他走了进来,全身肮脏,赤裸,仅在胯间前后吊一块裆布,提着一口巨大的破皮箱。他一进门就对我提起我的发明,那真是我一生中辉煌的时刻!

他是一个年龄与我不相上下的汉子,生着巨大而结实的门牙,我总觉得他很面熟,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见过。可他说他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专程赶来的。

“你好!”他说,“我的名字叫食客,我不远万里来到你家,是来协助你搞创造发明的。我们素不相识,但志同道合,共同的事业上的追求把我们联在一起了。”他彬彬有礼地与我握手,声音含糊地提到我的某个远亲的名字,说他是那个人的侄儿,也可能他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只不过是我自认为他说了我的远亲的名字,反正我现在觉得那名字妙极了。

叫做食客的汉子进了屋,放下破皮箱,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眼珠滴溜溜地打量屋里的陈设,不安地用一只脚踢踢茶几,又踢踢地板。这时我又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几乎要记起他的名字了。

“我看得出来,我今后就要住在灰堆里了,你这个人,完全不讲卫生,我对你这种习性非常生气,你有几间房可以作卧室?”

“两间,我和老婆住在大的那间,小的那间放蛋壳。”

“你那老婆不会来了,有我没她。”食客干笑几声,“把蛋壳放到客厅里来,蛋壳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从今天起,我住你的卧室,那间小的放我的皮箱,我的皮箱里全是重要的文件。至于你,你可以在客厅里开一个铺,我们干吗要什么客人来?那是非常庸俗的,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俗气,一个俗气的人比一个坏人可怕十倍。你要拼命工作,我的朋友,请注意听:有一天你去钓鱼,一整天你什么也没钓到,你没精打采地往回走,万念俱灰,忽然,你什么也没干,一切发生了理所当然的变化。”

食客的话使我的内心翻腾起来,我感到一种机会来了,我想我应该和他谈谈我的发明,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过,因为没人关心这件事。我小心翼翼地提到我在鸡蛋壳上面的劳作,半夜里产生的灵感,以及我由发明引来的麻烦,无人可以倾诉的寂寞感。我说的时候,食客的脸朝着墙,肯定是因为我词不达意,我一生中从未能好好地表达过自己的思想,我对语言也掌握得十分糟糕,一开口全是陈词滥调,有时好不容易从脑子里搜出一个新字眼用上去,又发现不伦不类的。我越说越对自己感到沮丧,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就说起这个来。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唠叨,强调说:“我可是抛弃了娇妻美酒,提着沉甸甸的皮箱爬山涉水,到你这个鬼地方来的,我走了半个月的路。你怎么如此自私自利,把自己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讲个没完,我快饿死啦!!”他气急败坏地踢着茶几。

我去找老婆来做饭,才发现老婆已经搬走了,她还带走了她的全部衣物。食客刚进门那会,她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现在她总算自由了,不用与我再搅在一块,她要去随心所欲地生活。当时我还以为她在吹牛,因为她已经多次说过这类话。我与食客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邻居二一直在门外催促我的老婆,他大喊着抱怨我老婆动作太慢,但自己绝不露面。每当我把大门打开,他就闪到墙壁那一边躲好。他越抱怨我老婆就越磨蹭,舍不得离开的样子,我当时断定她不会走了,可我又错了。我只好自己来做饭,我什么也不会,只记得做一种汤面。我就凭记忆将汤面做好了端上桌去,不料食客大发雷霆,说我简直吃得像猪,要是他在我这里呆一个月,准得丧命。他边发脾气边吃,食量大得惊人,三下两下就把锅子里的面一扫而光,吃完后就打着饱嗝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迁就我,竟吃下了这样的猪食,他算是落进猪圈了,今后漫长的苦日子他将怎么过啊!只有他这样的傻瓜,舍己为人的笨蛋,才会一头闯进这个猪圈里来受这种苦。

以上是10月23号那天发生的事。从那天起,我的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了。也许是耐不了内心的寂寞,也许是走投无路,也许是要想出头,总之,食客在我家里住下了。

他占据了我的卧室,以及卧室里的一切陈设。现在,我的那张大而松软的床,古式的带穿衣镜的大柜,还有全部的衣物,是全都归他享用了。他并且告诉我,他决不因为住在别人家里就改变自己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那样代价太大了。这就是说,他照样不洗澡,不洗头也不刷牙洗脸,他说他住在这种灰堆里,用不着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再说他对这一类的事有独特的见解,他认为这只是个程式问题,他最不能忍受繁琐的程式,他是来协助我搞发明的,不是来履行这种繁琐程式的,对不起,他不能与世人同流合污。那天晚上他硬邦邦地发表了自己的宣言,就用我的被子裹着他臭烘烘的身子入睡了。

食客的皮箱放在小房间的正中,横蛮地占据着整个房间。箱子上的锁坏了,盖子盖不严实,我出于好奇心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文件之类,满满一箱子全是破旧的皮鞋套鞋,还有一些皮子锉子什么的。“莫非这人是个修鞋匠?”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街口摆修鞋摊子的,家里有五个小孩和一个老婆靠他吃饭,但是早在三年前,他就从街口失踪了,人们传说他已经成了个“人物”,意思是神秘莫测的人。难怪我对他如此面熟。我睡在客厅里一夜不曾合眼,我老在想,这个人,这几年究竟成了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如果他并没有成为“人物”而仍旧是个修鞋匠,住在我家里会不会使我成为众人的笑柄呢?反过来说,假如我赶他出门,又有什么好处呢?人们早就忘记了我,关于我的发明,从来也没有人间起过,毕竟食客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而且因为他的到来,这屋里一下子就清静了,格调也高起来了。

首长同志,说到此处,我感到自己内心十分矛盾。老天爷,我沦落到了与鞋匠为伍的地步,这个人还对我十分嫌弃,什么都看不惯,处处横蛮无礼,每时每刻对我耍威风,我不得不低声下气,竭尽全力巴结他。可他是我惟一的知己,我的命运,我的生存的全部价值都系在这个人身上,离了他,我一钱不值,有了他,我便仍然是个大发明家,这种逻辑好似十分古怪,没有道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正是如此,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也证实了这个。

食客到来的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看见邻居一、邻居二、邻居一的老婆,还有我的老婆四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门外,门一开,他们四张嘴一齐嚷,乱嚷了半天,邻居一的声音占了上风,我勉强听出他在讲一桩什么案子,那三个人又争先恐后打断他的话,不断地补充、暗示、使眼色,越说越玄妙,后来邻居一的老婆,那个瞎老妪,觉得丈夫当不了她的代言人,就把他拨到一边,禁止他再往下讲,自己独断专行地抓住我讲开了。她说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她和她丈夫就从我身上看出了很多苗头,这些年他们闭口没提他们的想法,我也许认为他们没有惦记我的发明事业,其实他们不但惦记,还每时每刻都在为我的成功扫清道路,他们所做的工作不计其数。有一次,一个小偷来偷我的鸡蛋壳,她和她丈夫追上去,将那小偷打得屁滚尿流,别看他俩年纪老了,力气可是有的。当然这些工作都是背着我干的,他们不愿炫耀自己。讲到她丈夫和我打架那回事,他是在扮演反面角色呢!他想借此锻炼我的意志力,哪怕充当牺牲品也心甘情愿。谁都知道,一个人要成功,舆论是第一要紧的,正是他俩,在某一年一举扭转了舆论的趋势,使之变得于我大为有利。接下去她又要我表态,同意让他俩作为我的合作者。这些年来,她和丈夫一直在暗中支持我的事业,可能我没感觉到,事实上,他俩将全部生命都花费在这项工作上了。“真是魂牵梦萦啊。”

她的话还没完,邻居二和我老婆就把她绊了个大跟头。后来邻居一又颤巍巍地上来扇邻居二的耳光,扇了几下反倒扇到自己脸上去了。我老婆大喝一声,叫两人住了手。

邻居二阴郁地说:“A君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有了强大的靠山。”

四人非常生气,认为我是在拉架子,翻脸不认老朋友,这使他们深感世态的炎凉。一个人,即使取得了在蛋壳上钻出五千个孔来的辉煌成绩,又获得了一位权威人士的肯定,也没有理由骄傲的。他们四个人,决不是因为权威人士的到来就对我拍起马屁来,他们只是要摆出事实,让那位坐在里头的权威明白真相,刚才那一通话,他们相信里头的那位已听见了。气愤之后他们又开始伤感,因为我竟如此冷酷,容不得他们,他们中一人还曾与我是共患难的伴侣,就算现在已分手,情意总还在,怎么能用软刀子杀人呢?说着说着,四人抱头痛哭起来。

我一直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们的把戏,这时听见食客在我背后命令我关门,我就把门朝他们迎面关上,尽管他们一齐扑到门上来哀求我也不理,我还暗暗好笑呢。

“你这个人真粗俗,即使你有才华也不能说明你就不粗俗。”食客不屑地哼了一声,“成天被如此腐化的人群包围,自己怎不变为蛆虫,幸亏我及时赶到。”

这时的食客,已经不再赤裸身子了。他穿着我的长睡衣和绒拖鞋,端着一杯我为他泡好的热茶,在客厅里悠闲地踱步,口里还在不停地诉苦,说他在我这里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最多再呆三天就要丧命。半夜里,他起来收拾过一次行装要走,强烈的责任心又使他留了下来。

诉完了苦,他就叫我把鸡蛋壳拿出来给他看。我连忙拖出那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我几十年的劳动成果。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像小学生参加考试一样心中怦怦直跳。这些伴随我度过了多少春秋的伙伴终于第一次与世人见面了,它们长年累月躲在黑暗中,无人理睬,即使它们的主人因为它们而莫名其妙地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但并无一人有兴趣对它们看上一眼。这些寂寞的家伙,从表面看,它们与普通的鸡蛋壳并无两样,可在放大镜下面,就可以看见它们上面密布着小孔。我能够凭手感区别每一只蛋壳,每次摸到它们,那些近乎歇斯底里的夜晚就复活了。我经常把自己关在小房间,熄了灯抚摸着它们,与它们对话。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没让它们见天日,一方面是因为无人提起它们,最主要的一方面则是因为我那该死的自尊心。我不能容忍世人小看我,我可以承认自己是猴子、小猪什么的,可受不了别人说我毫无价值。我战栗着打开了箱子,食客走上前去,挨个将那些鸡蛋壳查看了一遍,这一举动大约持续了一小时,然后他回转身来打量我。我的心都要跳到喉咙里来了,我等着他的宣判。

“全是些狗屎。”他满不在乎地笑出了声。

我立刻涨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用?”他又反问,“谁也不感兴趣的发明是不成其为发明的,你懂不懂?假如有一个人,他愿意用一把小刀将自己捅个对穿,或捅出某种花样来,他去捅好了,这不能使他成为发明家。他要使他这种举动成为发明,就得让人感兴趣,让人欣赏,事实就是这样。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我不想评价你的工作(你得加倍干,不能有半点松懈),我只想告诉你,从明天起你得让我早上吃两个煎得很好的鸡蛋,天天吃果酱面包我烦透了!”

他叉着腰在屋里踱了一圈,又问我:“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一开始他就说过他是来干什么的了,现在他又这样反复追问,无非是想强调他的重要性,以及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吧。首长同志,时至今日,我已经全身心地沦为这位奇怪的食客的奴才了,我早起晚睡,成天操劳,像老妈子一样伺候他的饮食起居,聆听他的种种训斥和牢骚。而同时,在我的门外每天都有一大群人恭候,这是些不可思议的家伙。当我开门的时候,他们就拥上来向我致意,称我为伟大的发明家、科学的巨匠等等。他们大都是不曾谋面的陌生人,我老婆和那四个人也夹在当中,他们全都用热切的眼光看着我,那眼光表示他们大家对我的期待有多么高,我的成功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开始一两天我还为这个感到欣欣然,时间稍长,他们这种黏在我身上的眼光就成了一种负担,这些人热心过火了。有一天,我听见他们在门外这样议论我:

“虽说A君目前取得了一定的效应,毕竟前途莫测呀。”

“要想成为一位大人物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低谷的时代,暂时出不了大人物。”

“不过A君是目前罕见的奇才,想想看,一下就得到了权威的青睐,这种事可不是常有的,我们每天站在此地不会是白站。”

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他们的目光,就采取了关门政策。那些人的耐心都极好,他们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外,轮流去吃早饭和上厕所,把这当作他们每天的工作。我总不能不出门,我长时间在门边徘徊,叹气,犹豫不定,每每等到傍晚,估计那伙人回去了,就打开门冲出去,想采购物品,办理一些杂事。十有八九,这伙人并没回去,一看见我开门,就不慌不忙地从屋角那边拐过来拦住我的去路,轮流向我致意,说些期待的话。我老婆还对他们大家说,她之所以离开家,是为了让我更好地从事我的研究工作。为了成全我的事业,她忍痛牺牲了自己,现在住在拥挤的表姐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清苦日子,她相信我出头之后总不会忘记她这个糟糠之妻吧。

我坐在家中时,食客就恶意地讥诮我,把门外这出丑剧的原因归结到我的身上,说我利欲熏心,喜爱张扬,投机取巧等等。那伙人每隔大约一小时就轻轻地敲门,耐心耐烦地在门外呼唤我的名字,这时食客就兴奋起来,大声说道:“扮演大人物的好时机到啦!能够充当大人物的陪衬,是多么荣幸!”把我搞得无地自容。

首长同志,也许您要说我是神智不清了,居然挽留这么一个人在家,实在说,这件事的动机我是解释不清的。

那天他又发脾气了,因为他在衣柜里发现一只小老鼠,他一时兴起就把柜里的全部衣物扔到地上,用他的脚死劲践踏,接着他又用一把锤子去锤衣柜,想把它锤破,直到看见我走进房间,他才勉强丢了锤子,沉着脸问:“你,怎么还未出成果?嗯?我已经来了这么些日子啦,可你在磨洋工!老弟,这可是不行的,请问我是来干什么的?要是我一气之下离开,事情会糟成什么样?”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那些弄脏的衣物收拾好,他袖着手,坐在一旁嘲笑我的笨拙,说我是他生平见过的最最不能干的人,简直是个残废,他算是倒霉透了,像我这样磨下去,恐怕八辈子也出不了成果,他出门的时候,还向他老婆夸了口,说我前程无量呢。末了,他对我咆哮:“你究竟要磨蹭到哪一天去?你把我当傻瓜吗?”

我无法确定他所说的成果是什么,由什么来决定,我已经在鸡蛋壳上钻出了五千个孔,正在向一万个孔奋斗,但食客从来不看一眼我的工作,每天夜里他都很早睡觉,一觉睡到大天光。在早上我们见面时他总是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戏谑地对我说:“昨天夜里又在干那种沽名钓誉的事儿吧?”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忽然醒悟过来:我的成功与否根本不是由我的工作来决定的,而是由他,这个从前的鞋匠来决定的。他不是告诉过我吗:谁也不需要的发明不成其为发明,也就是说,一项发明的成立,是根据别人的需要来决定的。没有人需要我的发明,除了食客。他是惟一的。我必得要死死地抓住他,讨好他,否则一切都不存在。虽然他表面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他一来就说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又因为他的到来,才有这么多人来关心我的事业。我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忍受了种种的痛苦与磨难。

我想把门外的那伙人请进来与食客见见面,我就对他们说了这个意思,我说有事情还是摆到桌面上来谈为好,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已经影响了我心灵的平静。比如刚才,我想读那本《道德论》就一点儿也读不下去,满耳全是他们在门外谈话的声音。与其这样躲来躲去,不如干脆大家面对面来谈,食客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这一点谁都知道的。我一讲完,他们全体就惊恐地瞪着我朝后退,一直退到了马路上。与那位权威见面?不不,他们不曾有过这种妄想,我在说些什么啊?也许这里面有种误会吧?谁认识权威?没有人认识他,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他们在外面高声说话,的确是想让声音传到权威的耳朵里,这却并不表明他们就一定要与权威见面,他们谁也不认为自己就有这个资格,他们还没有狂妄到这个程度,他们所追求的,只不过是成为我的发明的合作者,仅此而已,请我不要误解了他们的意思。

我的老婆非常激动,她挥动着双手说,她倒是的确见过了那位权威人士,可那只是无意中见到的,她和众人一样,牢牢地记得自己的身份,一点也不想利用自己特有的种种方便来抬高自己的地位。正是她,默默地退出了我的生活,给我留下无数方便之处。讲到邻居二的作风,就更让人钦佩不已了,当时他连大门也没进!还有谁能像他这般清高啊?换了别人,多多少少总要进去与权威人士拉拉关系吧?这又不是蓄意搞鬼!可他没有,真是冰清玉洁。

待我一进屋关上门,他们又拥到门口来敲得嘣嘣响,大声说话,还有一些人站在窗户下用摄影机对准了我。这时食客就冷笑着,劝我摆好姿势,做出大人物的表情来。我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食客到来之后,那本《道德论》就停留在239页再也不动了,发生的一切都在嘲弄着我的意志力,成功的日子遥遥无期。我想要躺下,可食客又说我还得加倍工作。

请注意食客所说的“工作”是另有含义的,如果认为那是指我夜间的发明可就错了,因为他说了这话后马上叫我去买一本菜谱来,认真研究烧菜的手艺。

“万一我在你这里吃不好病倒了,你可就一切都完了,我的健康可是第一要紧的大事。还有一件事,你夜里总开着灯干活,影响了我的睡眠,像你这种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家伙真是少见,谁能具备我这种超人的忍耐力呢?”

我开始来钻研烹调手艺了,我收起了我心爱的《道德论》,每天读一段烹调学,然后买回各种作料来实践,我干起了厨师的行当,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实在,我也搞不明白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人家说我是发明家,可要维持这种身份,就要看我的烹调手艺如何了。当时我对这一点不是想得很通的,总以为这是暂时的屈就,只等好日子一到来,我就要抛开这种底层人干的行当,去搞我的发明。比如说,我可以去请一个厨师来接替我的工作,于是我就可以一门心思当我的发明家了。我因为暗暗怀着这样的想法,搞起烹调来显然就有些勉强,有些不耐烦,食客那双锐利的三角眼当然看见了这一切。

一天,我不慎将煎鱼烧焦了,食客一反常态并不冲我嚷嚷,只是表情冷淡地在客厅里踱步。在饭桌上,他照例吃得很多,吃完后嘴巴一抹指着门外说:“那些站在门口的捧场者,我想打发他们回家,然后我也要走了,因为你没有诚意好好干。”

首长同志,我不记得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反正都是羞人的事,最后我就对天赌咒发誓,扯住食客的袖子不放,请他留下。他答应留下来对我再观察一段。“搞好烹调,这是你一辈子的事,这就看你的决心了。我是来干什么的?告诉你,任何想出人头地的念头全是不切实际的,你不是个小孩子了。”

情形就变成了这样:我整天站在厨房里,让油烟熏红了两眼,花样翻新地做出各种菜肴,想要讨得食客的欢心。我时刻看他的眼色行事,他的每一个眼风,每一声咳嗽,甚至他的沉默,都可以使得我心花怒放或胆战心惊。白天的生活安排成了一连串的苦役,我的活总是干不完,现在别说看《道德论》,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找不到了。只要我一坐下来,他就喝斥我,说我懒懒散散,出不了成果。一到饭桌上他就尖起鼻子嗅来嗅去,用筷子在每样菜上面戳呀戳的,挑出我的种种毛病,用最刻薄的语言奚落我一通,然后将所有的菜吃光,站起身来对我说,要是在家里的话,他才不吃这种比猪食好不了多少的东西,莫非他是个掏粪工,或者修鞋匠?真岂有此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成果,他现在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可能他还是离开的好。旧戏重演,我又扯住他赌咒发誓,保证在短期内“出成果”。结果当然是他又没走,只是对我更加苛刻了。

门外的那伙子人并不甘于守候,他们终于进来了。那是在半夜,当我工作正起劲的时候,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我连忙藏好东西去开门。他们冲了进来,三三两两地高谈阔论,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还跑进小房间想去翻食客的箱子。我吓得脸都白了,怒叫着扑上去推开那个动手的人,我心里十分恐惧,生怕他们查出食客就是从前的鞋匠,我认定这是与我性命攸关的事。想翻箱子的小伙子疑惑地站在一旁,忽然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我明白了,那里面是那位权威带来的文件!”说着又要去揭箱盖。我又气又怕,干脆全身伏在箱子上,威胁说如果他们再不离开我就要杀人了,我还掏出把水果刀晃了几下。他们跑开了,看见我老婆正在怒斥那个小伙,还给了他一个耳光。

被打的小伙往后一仰,正好倒在邻居二身上,邻居二用低沉有力的喉音说道:“同志们!肃静!万一吵醒了那位尊敬的先生怎么办?我要说,在这个屋子里,我是最有发言权的,我与A君情同手足,不是吗?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我们谈论事业、理想、荣誉、人格……反正都是些高尚的话题!喂,请大家不要这样轻浮,让我们坐下来,猜一猜那只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吧,权威人士的宗旨是决定一切的。我是多么怀念我与A君的那些好日子!”

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各人都急着说出自己的猜测,有人说箱子里是秘密文件,有人说是发明资料,有人说是工业部赠送的机器人,还有人说是“天才测试仪”,还有人说是权威人士的档案资料,说法无奇不有,而且越扯想象力越丰富,越荒唐,到后来又扯到了太空人呀,飞碟呀,黑帮呀这类事情上去了,讲到可怕之处人人都流出冷汗来。在深夜,这类联想真让人毛发竖立,大家的眼珠一致死盯住那只破皮箱,设想着当盖子砰的一声自动打开,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虽然胆怯,但没有一个人愿意首先离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权利,又怕别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畏怯,就故意高声谈笑,专拣可怕的东西来打比喻,想借此吓退别人,好自己一个人留下来,至于为什么目的一定要留下,他们自己也是很含糊的,只不过是抱定了一种想法就要坚持走到底吧。他们就紧张而兴奋地坐下去,直到鸡叫三遍,晨曦微现才猛醒过来,泡肿着双眼来与我告别,说起这神奇的一夜给他们的收获是如何大,有了这一夜,他们的生活再也不会空虚无聊了,当然他们第二天夜里还要来的。

首长同志,发明是搞不成了,我成了这些妄想狂的牺牲品,他们夜夜都来,兴趣越来越浓,说话越来越放肆,每次都是谈论不休,强行将自己的生活与我联系起来,然后站在一个角度对我加以批判,说我根本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只不过是某个大人物的影子,幸亏大人物的到来,才给我带来了一切荣誉,他们还贬低我的能力,说我虚度光阴,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早知我这么不争气,他们何苦要来与我合作等等。不久邻居一、邻居二几个人就猖狂起来,他们以我的亲密朋友的身份说话,旧事重提,含蓄地说起从前那一幕幕丑剧,言下之意无非是告诉别人他们一贯正确,而我一贯无能,做假,又不听劝告。我一明白他们几个的意思就发火了。今非昔比,难道我还是他们网里的鱼?我举起一把椅子去砸邻居一,老头像泥鳅一样灵活地往桌子下一钻,我砸了个空,时髦的同行跳起来惊呼道:“多么粗鄙啊!多么下流啊!殴打老人!请观察一下这个人的衣着与风度吧,幸亏那位尊敬的权威人士不在,太可怕了!”每一次,这伙人总对我这种对立情绪感到不解,一致地摇头道:“没有我们,他能干出什么来呢?他又不是外星人!和我们一样土生土长嘛。可敬的权威人士不曾教导他明白这一点吗?”

我的宝贵的夜间就在这种无聊的闹腾之中消磨。食客显然对这一无所知,他照旧睡得很死,早上起来,那伙人早就走掉了。每逢我要开口告诉他我夜间的烦恼,他就不客气地打断我,说谁没烦人的事呀,真是小题大作,就说他自己吧,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还得强打精神,为别人的荣誉默默无闻地工作,并且一辈子绝无出头的希望,不要说烦恼,就是想到这一点都足够让人神经错乱了。

“我看得出,你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他肯定地说。

“你的症结,总是在于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他又说,“你把全部心思放在烹调以外的事上,用一种藐视的态度对待我。”

过了几天,他忽又告诉我说:“夜间的聚会很有意思呀!你以为我没听见?据我看,哪怕最劣等的庸人也可以成为你的教师,你有一种顽固的倾向,满脑子自以为是。”

箱子里的东西终于暴露了,这是在我打瞌睡的一刹那间发生的。白天里,食客抱怨我的菜汤做得不好,对我百般讽刺,数落个没完。我因为夜间不能睡觉,疲惫不堪,就在他的说话声中伏在桌上睡着了。没想到这下可激怒了他,他就端起一盆子汤朝我头顶浇下,弄得我像条落水狗。整个下午我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别说睡觉,连眼都没闭一下。食客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冲过去提起破皮箱,摆开架势作出立即要离开的样子,将我的衣裤鞋袜脱在地上,系上他来时系的那两块布片,“嘿嘿”地冲我怪笑,可又并不开门离去。一会儿他又放下皮箱,冲我恶骂几句。他还将我那本《道德论》找了出来,当我的面撕成碎片,说就是这该死的异端邪说搞得我走火入魔的,他宣称自己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走,只不过是尽义务罢了。这个义务,他就是不尽也是完全可以的,他是看在我的亲戚的面子上才在这里受苦的。当天夜里,在那群人的吵闹声中,我头一歪,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大事不好,他们已打开食客的皮箱,将那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在桌上,将鼻尖凑在那些破鞋子和修鞋工具上仔细观察,然后又大呼小叫,像发现了新大陆。

“原来这样!”邻居二敲着桌面说,“多么令人感动啊。让我们来设想这样一个画面:寒风中,孤独的他敲打着鞋底,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啊,同志们,辛酸的泪水从我脸上流下啦,经过了何等艰难的岁月,吃过了多少苦头,我们的权威诞生了。我们这些庸人,包括A君在内,谁个又敢不对他俯首帖耳?在如此的伟大面前,谁还敢露出丝毫的骄傲?原来这样!!”

那天夜间,关于食客的身世,他们编出了无数个故事,并为此陶醉万分。现列举邻居一的瞎眼老婆的故事如下:

“诸位同志们,生动敏锐的感觉正是我这种瞎眼人的专利,我的感觉正穿透时间与空间,使历史得以再现。这位躺在那边房里的权威有一个贫寒的身世,他本人,虽则有着卓越的才能和与众不同的大脑结构,可绝不是一步登天达到今日的地位的。他诞生于一个破茅棚子里面,那茅棚子里还养着两头猪,权威就在猪的叫声中呱呱落地。他的父母,是勤劳克己的乡下人,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双亲靠着自己坚定的信念和超人的毅力坚持自学,通读了各方面的有用书籍,这一切正好为小权威的成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位可爱的男孩生着一双富于探索的眼睛,踏入社会之后,他干起了修鞋的行当,地点是在离此处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他忍受着各种各样的不公正待遇,怀着一颗无限的爱心,一面广交朋友,一面努力学习,从生活中汲取丰富的营养,这种底层的生活大约持续了十年。有一天,一个政府代表团路过此地,当中的一位白发老者一眼就发现了他那不同凡响的举止风度,以及平易近人的朴素作风,还有深藏不露的追求精神。那位老者又细致地调查了周围群众对他的反映,包括那些反对过他的人,最后,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老者和权威一同坐着小汽车离开了小镇。过了许久,小镇的人们才得知权威高升的消息,他的朋友一个个欢欣鼓舞,他的反对者则羞愧万分。可叹的是他的双亲没有等到好日子,他们在贫困潦倒中双双过世。他们的儿子的成功其实也就是他们的成功,只是他们再也看不到了。多年之后,权威来到我们这个城市,以他一贯的好心肠和宽大的胸怀,在他洞察了我们的A君的处境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帮他一把了。他乔装打扮成一位穷人,寄居在我们的朋友家中,他保持着自己谦虚谨慎的好作风,深居简出,埋名隐姓,一心一意干着浇花人的工作,不要任何报酬。喂,诸位同志们,我听说我们的朋友A君最近出了一点小小的毛病,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生出许多不耐烦的情绪来了。常言道:身在福中不知福,A君他,到底打算这一辈子干什么呢?怎么能够对自己的前途采取一种如此儿戏的态度呢?何况这中间还包含了我们大伙的前途。假如一个人如此的敷衍,没有责任心,那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诸位,别看我眼瞎了,对于我们的朋友A君的每一点滴思想变化,我都是有充分感觉的,我的这种缺陷反而帮了我的大忙。我不能容忍A君这种与真理背道而驰的行为,我要说,伺候好那位大人物,是他,也是我们全体的前途所在。当一位大人物屈尊来到我们本地时,我们不可能不闻不问,那个有幸被大人物选中来做试验的人也不能仗势欺人。我的故事完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还有一些人的故事更不像话,在此复述起来十分难堪。比如其中一个鱼贩子提到我也许用手枪威逼了他们所谓的大人物,不然大人物为什么至今躲在房里不曾出来接见群众,要知道他也是从下层老百姓奋斗出来的呀!我就提醒他们说是他们不要见他,我提议过要他们与他面谈的。

“提议?这种形式是能够允许的吗?提议!得了吧,谁要你来提议的?收起你的提议见鬼去吧!”他们说。

于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只好去开食客的门,想把他叫出来。可这伙人又冲上来拖住我,说他们可不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随便就去打扰一个大人物,他们宁愿自己咬紧牙关吃苦也不愿去麻烦这位受人尊敬的人,他们是把他当作偶像来崇拜的,不像有些人躺在荣誉上睡大觉。他们要求我的仅仅是收起我的手枪,以便大人物自自然然地完成对他们的接见,像我刚才这种做法正是对他们大家的威胁。

尊敬的首长同志,说到这里,您一定已经看出了我周围的人对于我那种骨子里的鄙薄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好多年以前,我虽不大与人来往,但一贯以为,我多少总还是受人尊重的,谁料到事情的内幕竟是这样呢?我一生中从不曾有意做坏事,也不曾硬出风头,由于我的运气,也由于我的才能(我毕竟是有那么一点才能的吧?)我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这件事是一清二白的。但我的这些邻居熟人们不这么看,他们认定这里头必定有一种诡计,他们从不承认任何人的才能,只除了那个未曾谋面的想象中的食客。我能想得出,每当出现一个在他们之上的人,他们就异口同声地说:“哦,原来是他,我们早说过,他的确不错,不过这都是由于我们他才有今天这个出头之日的,我们是了不起的,既宽大又慈悲,善解人意,要没我们做背景,他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举足轻重,决定一切。这个A君,有一种钻营的、捣鬼的天分,他的确出人头地了!有权威人士寄住在他家里为证。可是我们呢?我们就不重要了吗?等着瞧好了。”

首长同志,假如您认为我可以撇开这些个人,您就错了。他们不仅要与我朝夕相处,还要控制我的一举一动。且不说我是否能够撇开他们,就假设我果真撇开了他们吧,这里又来了那个老问题:谁需要我的发明?您可以这样回答:有食客需要呢,他亲口说过。可食客是谁派来的?叫做桃子的彪形大汉。谁把我送到桃子那里去的?这伙人。桃子既能派来食客,在某种情形下也能将他叫走,这是明摆的事实。若食客走了,我的发明就不存在了。所以说,我不仅不能得罪这伙人,还要曲意奉承、百般敷衍。如果不想这样干,我的发明就成为我个人的怪癖,除了处处使人厌恶之外,搞不搞得下去也是个问题。例如我通夜开灯影响了邻居,他们就会来剪断我的电线,或叫小孩来砸烂我的玻璃什么的。不,我的发明是国家工业部承认了的,我怎么能让它变为我个人的怪癖呢?怎么能眼看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呢?

一天中午,我做了一个很好的菜,食谱上叫做“香酥肥鸭”,我像疯子一样忙了一上午,还被刀子划破了大拇指。与此同时,食客坐在桌旁用他的笔记本匆匆地记录着什么,若有所思,神情严峻。

饱餐一顿之后,他打着饱嗝,变得睡眼矇眬。

“喂,”他说,“时候到了,请看这个餐桌,这个奇妙的造型,这一平方米左右的桌面,正是你的用武之地,我暗暗地怀着欣喜,朋友,你要站上去,既不能歪向两边,也不能跳下来。这就开始吧。”

我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爬上桌子,站到了残羹剩饭中间,茫然不知所措。

“请你用一条腿做金鸡独立的姿势。”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请他再重复一遍,可是他暴跳如雷了,我从未见过他是如此凶暴。

“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呆鹅!”他瞌睡全无,指着我的鼻梁骂道:“你以为你的发明值几个钱?告诉你:没有我,它们狗屁不值!谁需要你的发明?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这种需要是很暧昧的,你还没有看出是怎么回事吗?莫非我真需要——见你的鬼!我是来干什么的?像我这样一个自尊自爱的大人物?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明白真正的发明是怎么回事。我这就叫你明白。”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找到一把鸡毛帚,然后扑上来用鸡毛帚下死劲抽打我的两腿。

抽到第八下时,我凄厉地怪叫一声,喊道,“我明白了!”并哆哆嗦嗦地缩起了一条腿。

“好了,”食客扔掉鸡毛帚躺进沙发,重又变得睡眼矇眬,嘴里咕噜道:“好,这就是发明,你应该照这样站立半小说,这是第一回,这就叫发明。”

尊敬的首长(2)

我不想描述那半小时内我的感受。我这是怎么啦?首长同志,您看,我真是丢人,一个人活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天从桌子上下来,我的腿像被打断了似的一拐一瘸,我毕竟是一个中年人了啊。我想冲着在沙发上打呼噜的食客大吼一声,叫他滚蛋,又想将那一箱子鸡蛋壳踩碎,扔出去,还想找门外守候的那伙人打架,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果当然是都没实行,却瘸着腿收拾起碗筷来。我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自宽自解。这件事算不了什么,我站在桌子上的那一幕丑剧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当时门关得紧紧的,屋内只有我和食客两人,就算我当时形象恶劣,旁人并没看见,何况这事已经过去了,这个小插曲,日子久了,连食客也会忘掉的,真的,这算不了什么。当我将桌子收拾完毕时,心情已经好转了。我甚至用口哨吹了一支歌子。这时食客醒了,用一种阴险的眼光扫了我一下。

我心中一凉。

首长同志,正是这样,丑剧没有结束,却变成家常便饭了。食客命令我每天中午在餐桌上站立半小时,后又增加到一小时,他并且说还要继续增加,场地也要改变,等我在房子里操练好了以后,就要到门外一个果皮箱上面去表演给人看,看的人越多我就越有希望,他一边告诉我这些一边在他的笔记本上抄抄写写的,他正在搞一个我今后的训练方案,他可没有闲着!

“你干吗把门关得那么紧?”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正是这样,人人都想保护自己的形象,你也不例外,其实有些事是躲不开的。你以为做好菜给我吃就能收买我吗?做菜,是你的本职工作,可你并不能借此收买我,我这种人是收买不了的,没有谁能像我这样无所顾忌。想想看,我抛弃家庭,提起一皮箱文件就来了,你不觉得这非同寻常吗?”

去门外果皮箱上表演的前一天,我的思想激烈地斗争了一整天,我为自己的表演找出种种理由,又逐一推翻这些理由。

像我这样一个有一定地位的中年汉子,究竟有什么必要像一只公鸡一样独立在一只肮脏的果皮箱上面呢?我没别的更好的事要干了吗?我身体并不好,动作也不太灵活,要是当众一跤摔下来,那动作肯定不怎么优美。但这一举动又绝不仅仅是迎合某人的突发奇想,这里面有深奥得多的道理。不错,我可以在鸡蛋壳上搞发明,在从前,这倒的确是个已经成立的事实。现在呢,现在变了,我的工作算不算一项发明,曾经由我的菜做得如何来决定过,今天,又是由我是否能在果皮箱上独立来决定了。世事如一团乱麻,却又有它铁一般的规律。什么是必要的,什么又是不必要的,谁说得清?如果我明天不想去果皮箱上面搞金鸡独立,我就只有放弃我心爱的发明,洗手不干,这就是面前这个冷酷的人告诉我的真理,他从不怜惜我。

傍晚出门时我被邻居和不相识的人们包围了,他们表现出对我明天将要搞的把戏有极大的兴趣,提出种种问题问个不停。大家都说真没想到,原来我的发明就是这么回事,过去他们一直弄不懂,不知道国家工业部为什么要给我颁奖,也不知道我在鸡蛋壳上搞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以至出了这么大个名,通过从门缝里透出来的消息,他们才清楚,原来什么鸡蛋壳鸭蛋壳,全是我设下的骗局,放出风来转移众人目标的,我的真功夫原来在这里:用一条腿独立表演的绝招。我隐瞒了这么久,弄得大家都失去信心了,要是早表演给人看,这些年我也不至于门庭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了,肯定我已有了大批崇拜者了。我这个人就是过于保守,不开朗,这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邻居一本来一直站在报刊亭底下,这会儿推开众人挤进来,搂着我的肩膀说:“A君的功夫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我早领教过了。我曾独自一人去找他打架,反复研究了他的招式。不管怎么说,A君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一个人成名靠的是机缘。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这种发明一直处在原始低级阶段,可是忽然,权威来了,一切处在蒙昧中的都发生了飞跃。我们今天得以日日守候于门外,正是由于这个偶然的机遇。我们大家,全都由于这个意外的机遇改变了我们个人的命运。”

首长同志,您不会认为我应该当众发表声明说,我什么招式也没有吧?这就等于宣布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发明家,只是个牛皮客,社会垃圾,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很清楚,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心里把自己看作发明家,而不是垃圾。我就默认了大家对我的看法。

我的老婆因此高兴起来了,她说是她把我从歧路上拉回来的。想想从前她经历了那么多近乎绝望的日子,眼睁睁看着我虚度光阴,浪费才华,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这才是正路,光明大道,她的思想工作总算起作用了。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搬回来住的,等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因为我从来离不了她的指点,就像婴孩一样需要她。现在她搬出去住在表姐家,决不是说她就不管我的事了,她还是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陷入困境,她就像保姆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就说明天吧,当我在果皮箱上进行那种高级的升华时,她一定要站在我的脚底给我助威,这将给我极大的信心,顺利完成发明的壮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这种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产生的。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起到这个作用,邻居一不行,邻居一的瞎眼婆子不行,邻居二,虽说是她的亲密的同志,也不能起到这个作用,只有她本人有这个能耐,因为她不仅是我生活上的伴侣,主要的是我精神上的伴侣。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正是她想出的高招,也许没人相信这点,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是好出风头的女人,邻居二早就洞悉了她这个特点,所以才会三番五次地说,她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与我的关系之中。她从家里搬出去的举动只能说是加强了与我的精神联系,现在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离我更近!

那天傍晚我去了食杂店、粮店、菜店,我走到什么地方这伙人就跟到什么地方,前呼后拥,把我当作大人物。快到家的时候,他们把我举上头顶,送进屋里。我生平第一次领受到人们如此的尊敬,的确是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不过当我一意识到他们这样做的原因,立刻又满怀沮丧了。我知道在明天,或另一个日子,他们又会由衷地将我唤作什么东西。于一瞬间,反抗的恶魔从我心底钻了出来,我不去果皮箱上金鸡独立又会怎么样?天会塌下来吗?要是从一开始,当这个胯间吊两块裆布的家伙钻进来的那一天,我就强行将他赶出门外,永不理睬,其结果也不过是我仍旧落入我老婆和邻居二之流的圈套,那也不见得就比到果皮箱上面去金鸡独立更猥琐、更难堪。就因为他一进门就不三不四地对我提起我的所谓发明,我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过去了,想起来真恶心,可又是事实。回忆我的大半生,就如一条灰不溜丢的狭长胡同,如果说在那迷蒙的前方有过什么发光的东西的话,那发光体无非就是导致我变成摇尾乞怜的小狗的所在,这是铁的规律,摇尾乞怜可以称之为条件反射。退回去并非不可能,但偶尔回首,身后空荡无物,我注定了是一条要向那迷雾中的发光体飞奔的丧家犬,虽然有时也步履维艰。我不能不承认,自从这个奇怪的鞋匠住进我家里以来,那令人为之一振的火光就不时在我的前方招摇了。可是我就不能甩开了他,开始我独自的追求吗?我应该肯定自己,就是说,没有他,没有他关在卧室里设想出来的金鸡独立的怪招,我照样能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做一个能够从事发明创造的杰出的家伙。正是这样,明天早上,当他从卧室里踱出来时,我就要用低沉的语调告诉他,请他离开这个家,因为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从今以后,我要克服自身的软弱,独自走完人生的小胡同。我不是厨师,也不是杂技演员,这两项工作都与我的形象不相称,我是个有理想的发明家。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对着镜子,将我要说的话练习了几遍,弄得十分兴奋,周身燥热。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行动,夜渐深,一种怪异的寂静包围了我,电灯还亮着,熟悉的家具摆设全部飘浮起来,使人胆寒,墙壁又白得让我发怵。今天夜里,他们不来了吗?抛下我了吗?这可是几个月以来的头一次。什么使得他们对我不感兴趣了?就在刚才,他们还叫我“大人物”呢!何等狂热!谁会知道我本人在这一瞬间内心的微妙转化?他们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吗?

我神情麻木地踱到门外,眼前一片空旷和灰白,地上的人和物体全消失了,我的住宅也从身背后悄然隐去,只有月亮在云彩的背后发出暧昧幽暗的微光,我低头细细寻找,但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伸出手来摸自己的脸,也摸不到实体,一种恐慌当即袭来,趁着记忆还在,我急急忙忙从脑子里搜寻出一个名字:邻居二。我向空中喊出这个名字,但我听不到我喊的声音,一切都消失在虚空中,就这样轻易地化为了乌有。“我搞过发明。”这一次我没有说出声,而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句子,然而句子也很快就凝结了,凝结之后又消失了。我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当然这脑子究竟存不存在也是很暧昧的,也许那似有似无的月亮可以作证,也许谁也不来作证,谁会相信一个没有躯干的大脑?

首长同志,您没有打瞌睡吧?请您用点茶,再振作一下,我马上要说到紧要关头了,您别皱眉,当然我不是讲梦话,一切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不是一个喜好夸大事实的人。好了,那天夜里的事是如何结尾的呢?让我想一想,是这样的:当我快要化为乌有的关头,食客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将我打回了我的卧室,现在那根棍子还放在我家门背后,以防不测之用。我记得那一棍似乎是兜头打下来的,我至今奇怪我的头盖骨怎么没有四分五裂。是的,天将黎明之时,我回来了,食客当即宣布,他对我这种表现深感失望,因为我是如此的轻薄,好大喜功,性情浮躁。他说:“一个对自己的同胞和生长的土地毫无兴趣,或者有兴趣但缺乏耐心的人,当不了真正的发明家。时至今日,我仍不能确定你是否是一段当发明家的料子,我必定要推迟时间,继续观察你今后的具体表现。”他又补充说,即使昨夜我的举动只属于一刹那间的反常,并无实质性的效果,他也不能原谅,因为我在思想上背叛了他,哪怕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会逼得他离家出走。幸亏他找到这根木棒,用尽全身气力对我当头一击,将我打了回来,不然此刻他也就不在这个屋子里了。就是现在,我已经回到家里,如果我还不服气,要继续昨夜的勾当,我尽管去搞好了,他也将随之出门远行,他要及时纠正他最初判断上的错误。他背靠房门,讥讽地瞧着我,一派“稳坐钓鱼台”的神气。真见鬼,昨夜的那一闷棍把我打回了原地,我感觉自己又不能动弹了。我对自己大大地不满,甚至憎恨起来。我居然又十分地怀念起每晚来的那帮人了。我觉得,没有他们,我只不过是个木偶,成天搞些怪动作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而那些轻飘飘的动作毫无意义。如果我能够为需要我的同胞搞一项发明创造,即使那发明的内容不过是站在果皮箱上表演金鸡独立,也是我日夜渴望的事啊。我能干些什么?我能够、惟一能够的是与大家同生死,共存亡。

食客冷冷地笑着。于是我佝偻着背,去厨房忙早餐去了。我已届中年,眼睛近视,手脚也不大灵便,每天仍在这弥漫着油烟的小天地里忙忙碌碌,还不时受到斥责和辱骂,这就是一个发明家的命运吗?别的发明家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像通常所说的那样灿烂辉煌?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很可能我的发明一钱不值,被人遗忘,我今天所干的一切等于零,或不过是些下贱的粗活,说出来也等于没说。即使这样,我还得走下去,我离了这些人是会活不成了,紧紧地跟上道路前方的发光体才是我生活的宗旨。

当傍晚来临时,我已经是十分地渴望那种熟悉的喧闹,渴望房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一群人拥进来,做出种种横蛮无礼的举动,而我在那喧闹中昏昏欲睡,不停地做梦,不停地被骚扰。现在我又认定这一切正是我所求的,仅此而已。

可是他们没有来。

站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的计划就此告吹,食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我也不敢提,因为我对自己在那件事上的能耐也是怀疑的。首长同志,我觉得我的叙述有些不对头了。我按时间的顺序像报流水账一样和您说了大半天,这中间恐怕有些问题。对,从这中间正是可以看出我的一种企图,一种努力,这就是我想把在我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讲出一个来龙去脉,我想把我这个乱昏昏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当我讲了这大半天之后,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用这种方法不可能。我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呢?除了饶舌还是饶舌。回忆从前,当我老婆和邻居们把我拉入他们的圈套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企图,也曾想作出某种努力,结果是无济于事,反而落进一个更大的圈套,当然我落进去之后又鬼使神差般地呆在里面,再也不想出来了。看来我应该放弃我的努力和企图,从一些另外的方面入手,可能这样做更有助于我达到这次谈话的目的。下面我将采取自己向自己提问的方式,我相信每一个问题的解答,都会有声有色地增加这次汇报的分量,从而使您对我形成一个明确的、整体上的看法,“整体”二字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等我想一想,我将从什么地方开始?怎样开始才有利?我马上开始,此刻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发明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回答之前,我要提到我曾和食客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强调说,我的发明只能暂且从他进屋的那一天算起,在那以前我的胡闹算不了发明。当他在那个历史性的时刻进了屋,提到我的发明,发明就真正成其为发明了。在这以前,尽管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也不能说明问题。工业部并未像他这样来到我家里,与我共同生活,怎么能断定他们是否需要我的发明?据我自己说,他们也从未看见过我搞发明,从未询问过它是怎么回事。全部过程不过是我有一天将我的鸡蛋壳给一个同事看,那同事略微瞟了一眼装蛋壳的纸盒,盖子也没去揭,就将盒子交给他的一个在工业部的朋友,隔了几天,发明证书就寄到了我家,同时,我的名字上了很多报纸,被称为“空前绝后”,再隔了一段时间,就没人提这件事了。只有当他介入我的生活之后,我的发明才第一次对另一个人来说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难道不是他每时每刻在过问我的工作并加以指导?难道不是他始终在暗地里操纵,将我的工作纳入正常的渠道?他坐在我家,吃着猪狗般的饭食,将自己的全部精力贡献于我的发明,把我的发明当成他的命根子,这样的机运,我这一辈子是再也遇不到了。我当然完全赞同食客的看法,在我的一生中,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注重我的发明。他几乎时刻都要提醒我,鞭策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作为发明家的重大责任。在赞同过后,我心底那层对他的隔膜终未除掉,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层:既然一个人的发明必须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那么这位食客同志,是否需要我的发明?不错,他每天提到它,议论它,可他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的工作?他仅有一次评价过我的成果,在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称我的发明为“狗屎”。他之所以要不停地提到我的发明,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更好地奴役我,控制我。他把做饭洗衣之类的佣人工作与发明混为一谈,还要我上果皮箱金鸡独立,我明知这是他的强盗逻辑,实行起来就变成我与他之间的一场游戏,但只要我运用理智来进行反抗,马上发觉自己寸步难行。多少次,我鼓起勇气向食客提出疑问,结果总是他板起脸来大骂我“狂妄”。

服服帖帖地按照食客的意见将我发明开始的时间确定为他进屋的那一天,无疑是我所不愿意的,那就意味着将我二十多年的努力一笔勾销,意味着我在他到来之前一钱不值,我怎么能受得了?在他来以前,我不是已经成名了吗?有证书和报纸为证,证书和报纸上的文章证明了我的发明是为人所需要的。食客是条狡猾的毒蛇,他似乎早就意料到我会拿出什么武器来。他反复强调说,证书和报纸什么也不能说明,那是上级和群众的一次错误,他们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那个人刚好和我同名同姓,这种错误是时常发生的。如果我不相信,我尽可以随便找个人来询问,看他是否真正需要我的发明,哪怕我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我的观点也将成立。讲到他个人,他绝不是凭报纸上的宣传认识我的发明的,报纸只起了一个媒介作用,他是由第六感觉感到的。

果然,我费尽心机搜寻我的记忆,实在想不出有谁真正需要我的发明。一般人提都不再提,个别人在谈话中有时提到它,但这个它不是指发明本身,而是指证书和报纸上的文章,他们对发明本身是模糊不清的,如果我硬要强迫他们感兴趣,他们就说我“疯了”。将我的成果送到工业部的朋友可说是最理解我的了,我在这里摘录一小段话,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看待发明一事:

“你交给我的那只盒子我已送到工业部的一个要人手中,我会牢牢地记住你的托付。我已经跟要人说了,这只盒子里的东西是一位科学工作者三十年努力奋斗的成果,他一定会非常重视的,因为目前是一个科学吃香的时代。老弟,你赶上了好运。我这个人,最最佩服有才华的、坚持不懈的人,从坚持不懈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你非同寻常。喂,我问你,昨天有人告诉我那盒子里装的是一条干鲤鱼,这是怎么回事?我一时疏忽忘了打开看一下了。你告诉我那里面是怎么回事,不然那位要人问起来,我一无所知,要闹笑话的。”

贴心的朋友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食客到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是否事情起了本质上的变化呢?他强调他需要我的发明,强调一项发明的存在是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这就是全部。现在由我对这“需要”二字钻起牛角尖来了:是真需要还是假需要?为什么需要?这里面真是复杂万分。首长同志,现在我要对自己作出答复了,我打算将我开始搞发明的时间定在我出生的那天至见上帝的那天之间,虽然仍然模糊不清,但毕竟有了一个规定。也就是说,那灿烂的一瞬是以我本人的生存为前提的,也就是以“我是一个发明家”这个铁的定义为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就万事通达了,余下来的问题就只是为本人的发明成立找出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了,这种理由总是找得到的,不论食客和广大人民群众怎样看,发明家总之是发明家,不是老百姓,不然怎么会持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不然食客怎么会偏住进我家里来?还有每天夜里冲进客厅里来吵闹的这些人,全都是围着那个前提打转转,就像群星绕着太阳转。

食客的话虽有一定道理,可他将全部功劳据为已有也是不对的。如果在他到来之前我毫无建树,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他怎么会独独跑到我家里来落户?在他进屋的那一天,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将我的发明称之为“发明”了,现在他又要否定这一点,这是他的自相矛盾之处,也可能他患有健忘症。我并不打算利用他的弱点,也不打算冒充“超人”,我只是想让自己心里踏实一点,有信心一点,抬高自己或把自己说得过于低贱都是不符合我的本性的。我作出这个含糊的规定,其目的是想使自己头脑清醒,奋发向上,每前进一步都能得到内心的肯定,从不离开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哪怕那目标有很大的虚幻性。说到底,我作出这个规定食客也不会反对,我这个规定与他的规定一点也不相冲突,他可以任意解释,因为实在,他也从未深究过“发明”一词的内涵,他从骨子里不愿别人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只想虚晃一枪,含糊地绕过这件事,然后过渡到烹调之类的事情上去,将他个人的异想天开大肆发挥。我老婆和邻居一、二之流会不会反对呢?照我看来,这群寄生虫才不会花一分钟动脑子来想这类问题呢,这对他们是种酷刑。他们可以在半夜来我家胡闹,连续不断,不畏疲劳,他们干这种事有丰富的经验和纯熟的技巧,每一个人都能充分地发挥自身的智慧和才干、体力。可是只要有那么一次,有人不合时宜地问他们一个问题,他们就要全体生病了,头晕了,不再登门了。不光生病头晕,还要记恨、猜疑、决心报复。我早已从与他们的交往中得出了深切的体会,我的原则是不闻不问,让他们高高兴兴,心醉神迷,有的时候还要故意挑逗他们,提起他们的情绪。比如一天夜里,正当这群人显出一丝儿疲劳之际,本人如猫儿般跳上圆桌,高呼:“请听,权威的心脏是怎样地以同一节奏与我们大家一起跳动啊!”于是大家重又振奋,欣喜若狂。我这一招运用过多次,可谓屡试不爽。看来以上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一旦公布出来,他们只会没来由地欣喜,很快恢复已经停止了一向的胡闹,重新成为我的好同志,现在所有的障碍全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时间问题,一旦瓜熟蒂落,我就要将答案公之于众,这于个人于集体都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从此以后,所有那些不合时宜的努力与企图都成了多余的事,我只管昂头向前迈步就是,食客可与我携手同行,芸芸众生紧跟在我的身后,道路日渐宽阔。

首长同志,我想在这里就此打住算了,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向自己提问这种形式过于古老,缺乏新意,而且容易出现重复现象了。重复是一个人的致命伤,我已经从我过去每天夜里的工作中证实了它。我在鸡蛋壳上钻孔,每天必得创新,比如今天钻出一朵梅花的图案,明天就得钻出一条牛的心脏或胃,一定要有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我才能心安理得。不然我就只能用少吃一顿饭或一睡几天不醒等恶劣行径来对自身施加惩罚。其结果是身体日渐衰弱,最后只好暂停工作。休息一段之后,东山再起,这一次对自己要求更严,非得要脑子里面空空如也才来动手,动手工作起来后还得不断怀疑,否定自己的一切成就。比如有一回我紧张不断地工作了一夜,直到黎明的钟声敲碎了我的遐想,我睁开眼,发现了工作中出现的某种雷同,于是敲碎蛋壳,发狂地跑出了屋子。首长同志,我不是要标榜自己,完全避免重复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事。我只能训练自己的手,让它充分舒展,时而僵硬时而柔软,让它兴之所至,在那道具上刺出我意想不到的古怪图案,既不是梅花也不是牛的内脏,而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如果连我自己都看不清,那就是成功了。重要的是舒展,同时对自己的工作半心半意。举个例子说,在工作的同时用一个动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个动作可以是嗑瓜子,也可以是搔自己的脚板心,反正要达到心不在焉的效果,越是一心二用你的工作的成就就越高。我发现很多同行,他们干了一辈子的发明仍不过是个庸才,就是由于他们过于聚精会神。这倒不是一种方法问题,而是一种生活态度,对生活的态度也要归结到一个人的天分上去。我这个人生来心不在焉,所以才取得显著的成就,旁人想学也学不成。哈,我似乎有点自高自大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一只猴子,我想说的是:一个人想学一只猴子那样生活,是学不会的,当然像猴子般生活也实在没什么好骄傲的。

我刚才说我要换一种方式,我这就用讲故事的方式来叙述我的观点和经历,我将使用一个第三人称“他”,这会带来很多方便。我这就开始。

发明家(1)

他是一个发明家。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工艺。他已届中年,前程远大。他的发明得到了工业部的承认。

正文一

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得知:原来他的发明是无人需要的,大彻大悟不是突如其来,而是像被追击的兔子一样,一步一步被逼到那上面去的,“事实”便是持枪的猎人。

起先那些年头是在混沌和自足中过去,他自认为与外界融为一体,每逢他在自己家里吃下一个包子,他就欢欣鼓舞地认为这一举动是与人类的进步紧密相联的,为此他可以通宵达旦地兴奋,制定发明的计划。有一天,邻家的顽童用足球打碎了他家一块窗玻璃,他立刻认为这是蓄意的破坏,认为有人在日夜监视他的工作,于是休息三天。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混沌的好处便是使人思路清楚,消除盲目。奋发有为的岁月一直持续到他进入“现实”。现实指的是他与他的老婆、邻居们、同事们的关系,这些关系形成一个复杂结实的网,所谓持枪的猎人就是指他们。自从进入现实之后,他就成了兔子,持枪者反复逗弄,折磨他,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忽然有一天又引来唤作食客的汉子。食客将真相告诉他:无人需要他的发明。同时又留下一线生机:出路乃在于降低理想和人格,当一名做粗活的佣人,剔除任何不切实际、不甘心的妄想,以获得他本人的首肯。他对食客的感情是极其矛盾的:他既仇恨他又不得不彻底依靠他,因为他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灵魂,他的发明赖以存在的最后前提,反对他就是否认自身的价值。总之他完了,最后俘获他的猎人是一名鞋匠。

现在他的世界观有了很大的改变,但这种斗争仍将持续下去,他还在反抗食客的专制。

不久前有一位老翁钻进他屋里来,顺手抓走了两个蛋壳,在门口与他相遇。让我们听听以下的对白:

他(心存侥幸地紧盯老翁抓蛋壳的手):为什么你对它们如此重视?

老翁(有点耳背):什么!?

他:你手里的东西。

老翁(暴怒):啊!你认为我是个贼!你看错了人!我从未偷过东西,闭上你的臭嘴!

他:我没说你偷,你把它们拿去,我高兴得很。不过既然你不认为你拿的是东西,我的高兴也就成了自我欣赏。好啦,你走好啦,没人阻拦,你快走,天色已暗,外面看不清路啦。

老翁:(悻悻地):你这个诡辩论者!

第二天,他略感少许忧郁,随即归于心平气和。

正文二

在此处,他要做一个关于特种工艺和金鸡独立之间的比较,然后在二者之间划上等号。

在鸡蛋壳上钻孔的特种工艺,是他的一种天才。自从他自发地迷上这种绝世的发明之后,便几十年如一日地操练着。在众人毫不理解的情况下,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他惟一的缺陷是没有将这一创举放进“现实”中去,他想在密室中完成一切,一鸣惊人。后来邻居进来了,像雾一样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占领了他的地盘,大有将他驱逐之势。从退却、固守、到全盘接纳,最后到完全被替代。

当初食客第一次向他提出要以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来代替他的特种工艺时,真使他无比愤怒,愤怒的结果是他将那几筐蛋壳踏平,成了一堆破烂。而食客一挥手,心猿意马地说道:“好。”于是他与漫长的三十年决裂,一切从头开始。

食客说道:“为什么我不再提起金鸡独立的事了呢?想来好笑,那其实是我随意想出的怪招,我还可以随意提出好些另外的建议,问题不在于提出什么,而在于一个人的承受和应变能力。从明天起,说不定我要一天来一套花招,彻底打垮你的自信心。坦白地说,一切技巧方面的努力全是可笑之至的,无穷的困惑会导致你放弃一切揣测的企图。”

食客说完这番教诲之后,划等号的时代就到来了。他把房门打开,放进人群,弄出一种飘忽不定的呼啸声。在人们不曾发觉的情况之下,新的一天迅速到来,而食客在他紧闭的卧室中大声赞叹:“好!”这种活动是与记忆无关的,每一天都得从头做起,创造出一种新鲜的愉悦感,如达不到这种效果,食客那鄙视的目光就会穿透厚厚的砖墙,致他于尴尬的境地。他感受到这通体自由的同时觉得自己成了玩物,因为天一亮,他就必得钻进厨房。

8月23日他的老婆出现在客厅里,面色红润,略微发福。她声称自己从未离开过这个家,还声称自已是家庭的栋梁,因为正是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担任了老妈子的工作,还养育了两个儿子(均已成人)。她的最大成绩就是造就了非凡的发明家。跟着老婆进屋的是打抱不平的义士邻居二,他声称目睹了这位女士在社会舆论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要伸张正义,呼吁全社会都来关心这个女人的命运。为此邻居二与他有过一番短暂的冲突,最终两人又重新握手言欢,成为好同志,达成和解的契机就是划等号的观点,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在特种工艺和种种怪招之间划上了等号,还大大地为过去的单纯和迟钝感叹了一番。基于与他的依存关系,他老婆和邻居二在他家附近租了一间房公开同居了,至于为什么到如今才公开关系,这两个人有一番很雄辩的言论如下:

老婆: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姓名,第一次不被称为××的老婆,这样的快感,不是诸位感受得到的。这倒不是说我离了××就活不下去。诸位看到,我离了他反而大放异彩。在我不曾离家时,我的不同凡响的个性全部在他身上体现(他是一张白纸,我是奇异的色彩)。终于到了这一天,英雄已经真正站立起来了。造成英雄的人应该及时隐退,可功绩不可埋没,并且英雄不是完人,时刻可能犯错误,遭误解,要有人随时对他加以引导,要有人不断为他辩白,担负这种义务的我甚至比离家前更为责任重大,每时每刻面临精神崩溃的危险,可是现在毕竟好了,我有名有姓,我那宝贝丈夫也不再拘泥于呆板的形式,成了一名出色的厨师,这就是划等号的好处,化神秘为简明,人人参加发明创造,我预料我的历史使命快要完成了。不管谁嫉妒我,我都愿以自己今天的地位与他直接调换,然后告老还乡。这位先生(指邻居二)的想法也如此,他和我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共过患难,在我丈夫还未得到全面的重视时,我们克制着各自的情感,现在我们以这种最好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情感,我们统一了步伐。

邻居二:这位女士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我是她惟一的知己,我的事业就是她和她丈夫的事业。谁都看得出,我是一个有才气,审美情趣极高的、有雄心壮志的人。“他”虽是一个人物,但不是从天而降的。他只能步步登高。登高需要有强有力的自信心,我就是他的自信心。一般人只看见现象看不见本质,总认为先有成名者后有我辈之流,这正好将我们彼此的关系颠倒了。“他”正是从我制造的氛围中诞生出来的,反过来,我又以他制造的奇迹来扩大我的氛围。在大人物住进他家以前,我就将划等号的事完成了。回忆当初,我是怎样调教过他,又是怎样毅然下决心在他家住了一段,迫使他接受我的新观念,为大人物的到来打下良好的基础。当然他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他在生活中并不重视我们的意见,只知道瞎闯,可我能放得下心吗?他的每一点成就,难道不都是我和这位女士呕心沥血加以引导而取得的?我们还常常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设置障碍,以训练他的灵活性,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觉中顺利进行,这也就是我与这位女士非要住在他家附近的原因:“他”一刻也离不开这种训练。

后记

苦难终于到头了!这个关于他的、乏味的故事,终于结束了!他,四十五岁,干巴瘦小,眼神惊恐,语调吐词含糊,关于他的那些反常的举动,我们实在无法规范。看来讲故事的形式又一次失败了。在一个人谈到自己的时候,是不可能有一种清醒的理智的,别的人,虽则对他不无兴趣,但描述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对他的描述都不会超过五句话,他是一个无法描述的人。

首长同志,您睡着了?好,我送您回家,我的汇报还根本没完呢!最多才三分之一。我有一个建议:您回家躺下之后,将电话机的听筒放在您的耳边,就这样一直放下去,不要摘下,这样您一边睡觉我一边和您通话,这种方式对我俩来说都十分合适,如有可能,我就将这种方式运用到底,一直到我的汇报完毕。在这期间,您的生活日程不受任何干扰。您照样起床、吃饭、出门等等,只是不要挂上电话,因为那里面传递着我的心声,我需要一个传声筒。您可以将话筒搁在床头,然后干您的事去好啦,我相信,您是具有这种宽大的胸怀的,何况这对您又没有损害。从您对待我的态度来看,您正是这样一位高尚的人,您已经坐在这里倾听了四个多小时啦,这真是世上少有的奇迹。好,我这就送您回家,现在已是深夜两点,您的司机早就不耐烦了,请您一定费心记住,放好电话机的话筒,老实说,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于我要自然得多。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有时喜欢脸红什么的,我不够世故。打电话的方式避免了我的短处。再见,祝您睡个好觉,我马上打电话,您一回家就拿起听筒。

(十分钟后):喂,首长同志,您睡下了?您睡您的吧,晚安。我刚才说到关于打电话的形式问题啦,也就是,现在谈话涉及到我和您之间的关系啦。我和您之间是什么关系?上下级的关系。今晚您屈尊光临我家啦,当然,我没问您的来意,我这个人,很少问别人的来意的,您一来,我就对您讲话,最近以来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管谁来了,我都将他认作我的听众,我认为任何人都只能作为听众而来,哪怕他是我的上级。不然他来干什么呢?您有没有体会到,除了上下级的关系之外,我们之间还有一层另外的关系,这层关系很微妙,它是从您踏进家门那一刻开始的,这层关系勿需您开口讲话就成立啦。对于别人的言论,我往往置之不顾,因为我的内心太丰富了,千言万语吐不完,如果让我讲,又有人耐心听,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它一年。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也实在没必要再来开口啦。闭上嘴是最有修养的表现,就如首长同志您今晚这样,今晚我真是兴奋啊。您作为我的第三位听众来到我家,我将在心中憋了几十年的悄悄话一股脑全讲给您听啦。

当然一下子是讲不完的,您得具备超人的耐心。为了谈话的顺利,我又想出了打电话这个好办法,只要您坚持不挂话筒,我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就会变成一种最为持久的关系,我预感到您是能够做到这点的。您主管着一个工业部,这令人敬畏,但在这层关系中,敬畏是不存在的,我不再把您看作首长,而是看成电话机的听筒,一个我可以对其倾诉的物件,您不会生气吧,生气也没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大概和您今晚的光临有关,您知道,您是作为第三位听众来的,您一走进客厅,我就把您当作了第三位,这事就这样发生了,也许我过于无礼,但与其欺瞒不如道出真相,真相就是您是一只听筒。首长同志,我忽然就拥有三位听众了,这都是最近相继发生的事。现在连食客在内,有四位好同志需要我的发明了,他们各自都以独特的方式体现我的需要,例如您以听电话的方式,食客以培养训练厨师技巧的方式,还有一位同志,我搜集破铜烂铁,然后开出清单,他每天来拿走清单,我们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我的清单上画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符号,我相信他从不去细看,可这并不妨碍我和他交流,您说是吗?我当然不要您回答,因为我听见您在打鼾。我再告诉您一件事:我有一个同事,是一个脑子有故障的人,他在上个星期五跑到我家里来,专为对我说一件事,他说他发现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为这事感到悲哀,夜里睡不着觉,也许我应当从此改变自己的工作作风,到人民中间去。他说到“作风”二字时猛地提高嗓音,吓了我一跳。我们讲话的时候食客走过来了,他一把揪住那矮子的头发,质问他“作风”是怎么回事,然后在那矮子胸前猛击一拳,打得他翻白眼,他大声吼叫:这就是我们俩的作风!请他收起这套花言巧语。这座房子是他和我的实验室,谁也别想骗得我俩走出房子一步。我们用不着要那些“草民”来理解我们,有他食客一个已是足够,何况最近又增加了三个持友好态度的人。我的发明是一种高级的专业发明,如果人人都懂得,又能运用,那算个什么名堂?我和他就是要坚持这种工作作风,保持这种神秘性,在最后靠自身的力量战胜整个世界,第二条路是不存在的。那个脑子有障碍的家伙当然气坏了,他一边逃走一边警告我说,我的这位亲戚(食客)会把我的前程给毁掉的,我是过分相信这个人了,这里面很有问题。

首长同志,这倒是件新鲜事,居然有人怀疑起大人物来了。首长同志,既然您已入睡(我又听见了您的鼾声),而现在离天亮又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干脆一头扎进去,把我和您之间在将来的联系也搞它个一清二楚。您将在我以后的事业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呢?我在和您谈话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已经从您的态度中得出了肯定的结论,这就是您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变成我的听筒,但是您决不会自始至终和我站在一起。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这种关系对您来说是一种煎熬,也是对您的神经的承受力的一个考验。在目前,由于某种不便声张的需要,您可以咬紧牙关渡过苦海,可谁愿意无故受刑呢?我可以断定,您一定将我们目前的这种关系看作暂时的,您盼望着早日摆脱我的纠缠,这种心理是很正常的。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客,任何人都不可能与我有什么长久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食客对于我就相当于一个青春常驻魅力无穷的情人,离开他我就一事无成。现在您成了我的听筒,我要抓紧时间,尽量地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尤其是现在您又睡着了,这机会千载难逢!我巴不得加快讲话的频率,将那些最关紧要的事都传达给您。可惜我的舌头不怎么伶俐,脑血管也时常阻塞,越是情急思路越死死地固定在一点上。我的天,我现在简直想不起要讲什么话了,我的表达能力一贯差得要命,自己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这一点。我还从不去看医生,让疾病自由发展,我老婆的男朋友邻居二就在上个月告诉过我,说我患的是一种“饶舌症”。我不太喜欢这个邻居二,但目前他也成了我的听众之一,就是我前面告诉过您的,用那种列出破铜烂铁的清单的方式。我当然只有选择他。想想看,我与他是经过了几十年考验的朋友,他至今没有完全对我失去信心,我预计他的忍耐力还可坚持一到两年,在我的一生中,这种情况可不是太多。下面我给您讲讲邻居二是怎样重新获得我的信任的情形。

前面我已经和您叙述过,这个不讨人喜欢的邻居二,是怎样忽发奇想要和我作对,又是怎样串通我老婆和所有的人,将我弄到一种极其可笑的境地中去的。后来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反省,得出了一个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客观结论,这就是邻居二的所作所为,在实际效果上来说大大促进了我的事业。假使没有他的存在,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就不会发生,从表面看,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当我的发明家,而实际上,那是一种不自觉的腐烂和死亡,我将一辈子在平庸中度过。虽说现在我仍未彻底搞清真正的发明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直在竭力朝那个方向迈步,这比坐等死亡不是好多了吗?这个邻居二,他洞悉了事物的本质,将我逼上一条布满陷阱的小路,又给我送来一位专制冷酷的同行者,他做这一切都是无意的,我却从中得到了好处。不久前他用那种傲慢的态度对我说:“你这个傻瓜,我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使你明白了你的穿着是何等俗气,我告诉你,任何人想要在我面前固执己见都会碰得头破血流,后悔莫及,您早该认识这一点。我的职责就是使人露出他们寒酸的真面目,揭穿伪装,并且对人负责到底。我要说,你从前的某些行为是很卑劣的,你殴打老人,与自己的老婆过不去,我将时常提起你从前的这些丑行,使你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看法。”他说话的时候我躲避着他的目光,我的心中忐忑不安。真奇怪,我无话可说,我只有当他离开之后才能与他产生某种交流。而他,每次从我桌上拿走我开的废品清单的时候都显得愤愤地,每次都故意踢翻我的一把椅子,或者把茶泼在桌布上,如碰巧遇见食客,他就仓皇逃走。他不能和食客见面,所有这些人都不能和食客见面,这种情况我已经提到过了。什么原因呢?我实在想不出。在平时,他们无比痛恨我,说我独占了他们称之为大人物的食客,把他们与他完全隔开,真是自高自大。有时越说越气,还假装要去撞开那扇紧闭的房门,其实全是虚张声势。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们怕死了食客,从来也不想看见他。

说起来,他们也和食客碰过好几次面,第一次是在门口,他们全都不认识他,视而不见地擦过他进了屋。后来我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全体起哄,说我弄虚作假,愚弄人,又说难道他们有着如此良好教养的人们,竟会认不出自己日夜崇拜的偶像?他们到这间房子里来,不就是冲着那位大人物来的吗?莫非我以为他们是些粗人?后来的几次都是这种情况:食客打开房门,严峻地看着这些闹哄哄的家伙们,他的目光就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这群人扫出了房间。毫无疑问,他们通过我的介绍模糊地感到了这位大人物,于是觉得很恐怖。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人物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认定这里头有鬼,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个替身。关于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他们一贯有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形象和眼前这个人有几分相同之处,可决不等于这个人,这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个人可以将这个替身当作偶像,那是我私人的事,他们大家决不认账。在食客到来的第一天,我老婆和邻居二碰见过他,我明明记得他俩凭直觉就感到了他,所以才那么匆忙地出走的。他们完全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想也不能够承认罢了,他们心理上有不可逾越的障碍。现在我和他们俩谈起这件事,两个人都说记不清了。有这么回事吗?为什么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到?又说当时门口的确站了个人,不过不是我所说的大人物,那个人是一个过路的,他们还和他聊了一会天。他们从家里搬出去的事怎么会和一个过路的有关呢?之所以搬出去,完全是为了成全我的事业,也是为了让大人物和我住得更宽敞一点。我究竟把大人物藏在什么地方啦?从真正的大人物住进我家之后,他们一直在观察等待,盼望自己与他会面的日期早早到来,他们坚信这也是大人物本人的心愿。可是他们很失望,他们看出我一直在兜圈子,含糊其辞,又想用一个替身,一个我本人的穷亲戚来打掩护,我还说那穷亲戚也修过鞋,这种摆架子的做法也搞得太过火了,这也说明我这个人有不相信群众的毛病。是我在把事情搞得万分复杂,将大人物的身世和特征吹得玄而又玄,同时又将他藏到阁楼上,不让众人看见他,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邻居二说他看出了个中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本人对那位大人物的真实模样也是心中没有数的,我不能确定某一天来的那个人是天才还是骗子,又怕别人抢先对他加以审查,这才采取了避人耳目的做法。总之我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我的确在追求一种真实的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与我老婆是很接近、很一致的,我们三人都在努力实现自身的价值。今后我们三人要相互支持,相互提供情报,以便取得事业的进展。他和我老婆心里完全明白,与大人物见面的那天指日可待,他们重视的不是这个,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一生中什么人物没见过?他们重视的是追求的过程,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从第一阶段对我的教育感化,到目前这个阶段对我的个性的塑造,他们俩已走过了何等漫长曲折的路程!难道这不是奇迹吗?谁能说发明家本人比他俩更为重要呢?如果我要偷偷摸摸,搞秘密行动,那也很好,他俩不计较我的工作方式,他俩理解我的苦衷,在必要的时候,他俩还打算放一颗烟雾弹,加强我的神秘性呢!

刚才我好像是在讲周围的群众与我的关系,我还没有谈论过他们与我的朋友食客之间的关系。要谈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大的困难。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表面上以我、实际上以食客为中心的。一涉及到大人物,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振振有辞,并以极大的热忱来投入与大人物有关的某项工作,孜孜不倦,奋发努力。他们的行动似乎表明他们大家与我和食客有一种天然的紧密关系。我不由得想到:食客已经到我家来了很久了,他有时露面,有时不露面,在他露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我的穷亲戚,一个街道清扫工。在他不露面的时候,真奇怪,大家都能清楚地说出他的特征,也能说出他对我所起的作用。比如我搞烹调时,人人都叫好,再比如我在饭桌上用一条腿独立,大家也说是我的创新,他们还一眼就认出食客带来的修鞋工具,作出种种设想。每当他们谈论起他来,就仿佛是谈论自己的家人那么熟悉。在最初,我与食客的相遇还是通过众人的介绍呢!简直可以说是他们将他派到我家里来的。尽管这事的发生很突然,有点暧昧不明,尽管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叫做“桃子”的大汉,有一件事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他们把我带到那个黑屋子里去的。我时常想:大家也许都认识这个食客,至少是曾经相识。可能是漫长的岁月冲刷了大家的记忆,也可能是食客的面貌大大改变了,还可能是有人愿意将他想成另外一副容貌,现在明知他就是那个人,硬是故意装作认不出。大家都谈论着他的事情,但又不敢与他见面,见了面或不认识,或逃跑了事,这种局面是我没有料到的。因为不甘心,我做过多次努力,要大家与食客见面熟悉,可是人心莫测,我招来的往往是一场嘲笑痛骂。他们不见大人物的面,他们说,他们不能容忍由我来将大人物介绍给他们的做法,任何人介绍都不行。谁也不能小看他们的眼光,他们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包办代替,他们自己有很好的判断力,而且需要那种高度自然和谐的会面方式,比如在小路上或山谷中不期而遇,闪电式的目光的交叉等等。食客本人的思维方式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自恃清高,从不与外面这些绕着他转的人进行对话,还时常将我的某些行为与他们等同起来称之为“庸俗”,似乎他一贯独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他多次告诫我:在我的发明与周围人之间,要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这样的发明才是真正高级的发明。另一方面,食客又于无形中对周围的人们卑躬屈膝,命令我和别人同样地生活,还命令我将自己的发明送交他们检验,以此来确定是否为人所需要,从而进一步确定发明本身的价值。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本人并不感到这种矛盾的困扰,他在混乱中镇定自如。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上午,他关起门来慷慨陈词,痛骂这些人愚昧无知,附庸风雅,还说任何发明都与他们无关。到了下午,他又忽然斥责起我的懒惰来,他说看见我工作上拖拖沓沓,畏缩不前,想想看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赏识,因为我没出成果,没东西给别人赏识。我比起他从前的一个学生可差远了,那个聪明的家伙一夜之间征服了整个世界,人人对他顶礼膜拜,人人需要他,只因为他是那么的脚踏实地,又有干劲,不像我整天飘浮于人群之上,自以为高人一等,以至看不见别人的需要,一味做些空泛的思索,又懒懒散散,不善于传达给人,终于到了无人过问的地步。过了几天,食客将我从屋子里赶出去,逼我“走向外面的世界”。那一次,我在郊外的林子里昏头昏脑地转悠了一天。起先没碰见人,说心里话,我也害怕碰见人,我不知道我要怎样走向人群。假如迎面来了一个熟人或生人,我应该向他谈些什么呢?谈钓鱼?谈烹调?谈衣着?他肯定认为我俗不可耐。那么谈鸡蛋壳上搞的名堂?谈在餐桌上金鸡独立?他会说:“是的,你很幸运,因为爆了个冷门!”后来我的确在林子边上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挽着我的手,提议要与我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还未开口,他就很严肃地责问我:

“既然您已经认识到您的衣着是那么的俗气,为什么您没有在事业上继续不断地发展自己?”

“我一直在努力发展自己。”

“请问您的实际行动?”

“我在鸡蛋壳上绘出了一幅地图。”

“这件事,我想得出,这不算什么。您知道吗?这种手艺当然有它的过人之处,但毕竟很一般,您过分相信了您自己的这套法宝了,给我钻子和那些倒霉的蛋壳,您能肯定我不会超过您吗?您应该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抛开您从事了几十年的熟悉方式,另辟蹊径。”

“我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您来问我真岂有此理。我只能对您说,新的尝试是充满了崇高感的,像一座大山矗立在您的面前。您听说最近城里发生的当街卖艺的事吗?那真是伟大的创举,那位乞丐征服了每一个人的心。我要说,他是一支火炬,而您,只是一个灰色的气球,您虚无飘渺,您家的大人物也没能使您实在起来。”

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在完善我的发明,没有一天停止过这种努力,这种工作是永无止境的,我每换一种花样,都能在心底激起一种热情,而时光,就在这种变换中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我不正是在不断地另辟蹊径吗?还有谁能像我这样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在开拓中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可惜这种努力只是一种主观的设想,谁也看不到它,在众人的眼中,一幅地图、一只蜜蜂、一个老人的秃头、一只婴儿的脚板,通统都是一码事,他们对我这种单纯的劳动感到腻味,再说谁愿意终日手拿放大镜,没完没了地来鉴定这些个奇怪的图案呀?我就不能搞点另外的东西出来吗?得了一个工业部的发明奖,也不能说明我那一套就是万能的了呀!那位衣着时髦的同行干脆告诉我:他真为我感到由衷的惋惜,因为我在如此地浪费自己的才华,对整个发明界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那一次,得知我要到门外的果皮箱上站立,他是怎样地兴奋了一整天!他还打算穿上他那件心爱的、款式新颖的风衣前去观看,与此同时,他还和一些三教九流之辈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坚决站在维护我的形象的立场上,将他们驳得体无完肤。他认为在果皮箱上站立的姿势是我走向人民的第一步,迈开这一步之后,形势就会变得明了起来。他等待了好久,始终没看见我从屋里出来,他终于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迈不出那关键的一步。从那以后又过去好些日子了,我在干些什么呢?同行们全都失望地看到:我在千百次地重复自己的工作,我在挥霍自己的生命,这和他们共同的、没有说出来的期望是多么不相符!为什么我不再做一次努力?如果不能再做一次努力,又为什么还不退休?工业部颁发的奖金作为我的养老金也是绰绰有余了啊!

关于退休一事,食客的态度是十分严厉的。他说,他永远不能让我退休!即使我老掉了牙,行动不方便,耳目失聪了,即使我成了十足的废物,他也决不让我退休,他要对我也对他自己负责到底,我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当时我听了食客的话觉得有些奇怪,我就问:

“您所指的工作是不是我每天夜里干的工作?”

“问个屁!你还能有什么工作?”

“您说过那种工作是‘狗屎’。”

“我还要说是狗屎!谁关心你的东西来着,我关心的是不要让你闲着!你这好逸恶劳的花花公子!”

“人家说我偷工减料,投机取巧,机械重复。”

“我对庸人的意见没兴趣。我问你:你是否竭尽了全力?背上是否出了汗?是否将夜间的工作与白天的菜谱研究挂上了钩?还有,是否走出门去结识了那个钓鱼的老头?你的听众是否日益增加?如果没增加反而减少,你是否用加倍的劳动来强调了自身的存在和我的存在?这些才是我感兴趣的。”

那一天吃过饭坐在火炉边,因为身上暖洋洋的,我一下子就伤感起来,我向食客试探地提出退休一事,食客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走进卧室,一会儿就嚷起来,说他在床底下扫出了一个老鼠窝,他用鸡毛帚到处乱抽,将衣架上的衣服抽落在地,说是打老鼠。我害怕极了,站在门口连声道歉,请求他息怒,我还说我的话算不了什么,就当它耳边风,只要他不离开我,我愿意终生为他效劳,我已经快要找到我的工作与菜谱之间的联系,一个陌生的崭新的世界就要出现了,等等等等,总之胡说八道,专拣好听的说,说过之后又极度紧张,预感到我的话必将成为现实。

食客停止了手中的抽打,气愤地说:

“半途而废,可耻的行为!我生平还从未受到过这样一种羞辱呢!你脑子里打的什么歪主意?你以为我是街头理发店里的学徒吗?还记得我到你家里来的那一天吗?那就像是从天而降呀!”

“我真是发昏了。”

“你要学会尊重我!我在这个家里是至高无上的,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不可能活到今天,你一定要去结识河边那个钓鱼的老头,他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了整整一个世纪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你哪里敢贸然退休呢?你总是过分夸张自己的情绪,似乎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其实你也明白,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有心肝的。现在,趁着这炉火烧得正旺,我们推心置腹的时刻到了,我要好好地谈一谈我自己,也要听你谈一些事。”

我郑重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准备好听他高谈阔论,可是他没有下文了。他说的这一件事正是我极想做的,我一直渴望弄清他的来历,也渴望有个人倾听我内心长期郁结的疑惑,我不能老是在钢丝绳上摇摆,在不信任的气氛中度日如年。我看着他,他侧着头,似乎右边的耳朵特别怕冷,他将它贴近火炉,似醒非醒的样子。过了一个小时,我忽然明白我的等待是白费的,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生活中的谜是没有答案的,假如真有答案存在于某处,可能食客此刻就不会待在我旁边了。他和我本人,都是这样一个谜中之谜。

“我想说一说自己。”我的优柔寡断的性情促使我开了口。

“简直受不了了!”他一惊,捂上了耳朵,“真他妈的荒唐!究竟怎么回事?谁要听人诉苦,莫非我吃得太多了?请你行行好吧!”

“工作室里冷得很,没烧火,北风钻进来。近来我似乎患了恐惧狂,对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放心……”我不知趣地往下说。

食客站起身回到卧室,劈面对我关紧了他的房门。

尊敬的首长同志,天快亮了,天一亮,我的叙述就不会这么流畅了,我真是忧心如焚啊。我已经和您讲了一整夜,我对自己讲过的话又没有什么印象了,似乎我叙述的都是发生在第一阶段的一些平凡的小事,其间又夹杂了一些矛盾冲突什么的,第一阶段只不过是一个初级阶段,要想了解我的生活,我们最好马上进入第二阶段。该怎样对您说呢?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叙述这一切,这个第二阶段,它太不可思议,太破坏思维的常规了,不,我丝毫没有编造,正是这样,在第二阶段我变成了食客的贴身仆人,自己也充当起食客的角色来。

大约食客住进我家一年多之后,有一天早上,食客命令我将两人的行李铺盖捆好,然后我就挑着行李和他一道出门了。下面是我和他之间的对话: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

“你以为我是要带你出去旅游一番?我可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只不过在你家里呆久了,出来透透空气罢了。我们去的第一家应该是那对老年夫妇,那天晚上我听他们说他俩救了你的命。凭我们俩这种风度,他们必得要向我们提供最好的食宿,我看他俩还会因此受宠若惊呢!日子长了,周围的人都会来争夺我们,你不觉得这事很妙?我看妙极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妙处。我们去邻居一家里住,可他是我的仇人,他总使我当众出丑,我和他打过架。”

“这是因为你的神经太脆弱。仇人就不可以成为朋友么?我敢打赌,今晚我们会在他家混到一顿丰盛的晚餐,那老婆子,我观察她好久了,她是一个心肠仁慈的楷模,你会从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比如做菜的手艺之类。你不要使自己过于紧张,应该全身放松,让自己感到自由自在。”

我们去敲邻居一的门。老头子探出脑袋来将我们拦在门外,满肚子狐疑地打量我和食客,就好像他是根本不认得我们了。我想,也许在白天强烈的光线中,我们看起来完全变了样,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眯着眼说道:

“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放你们进去,你们这两个人,是想来占便宜的吧?挑行李的这一位我认识,你是我的一位邻居,这些年似乎干出了一点成绩,可是你未免太骄傲了。至于后面那一位,我从来也没见过,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亲戚吧?”

“他是一位大人物,你这样对待他要后悔的。”我说。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出色的地方。我凭什么要放你们进去?当然,也许这是一次机会,你说的是事实,但我还得慎重考虑一下,我不想干那种得不偿失的事。我今年七十岁了,随便冲动可不是我的天性,那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

“我们会要你付出代价的,你这老狐狸。我要再一次让你尝尝拳头的好滋味,你胆敢将大人物关在门外。”

在我说话的时候,食客已挨到门边,现在他猛地一推,将房门推得大开,老头子四脚朝天仰翻在地。瞎眼婆子摸索着出来了,食客立刻上前去拥抱她。

“母亲!”他喊道,然后戏剧性地跪下来。

婆子用颤抖的指头抚摸着食客的头,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我等待了多长时间了啊,这一天,唉……他终于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会高兴得昏过去吧?唉……我家老头子,真是有眼无珠啊!刚才我刚起床穿衣,听见门外有人讲话,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来了’。这就是瞎眼的好处,我有生动敏锐的感觉。……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运了。遇见了我,真是A君的幸福啊,唉……亲爱的孩子,茅棚子里头的那两头猪,你把它们怎样安顿了呢?你毅然决然来看望我了吗?现在我敢对你保证,A君也是一个好孩子,我亲手抚养他长大的,他一直努力工作。唉,我等待了多长……”

老头子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被瞎眼老太婆好一顿臭骂,她说他是白吃冤枉的老不死,差点就坏了她的好事。这个世界上的瞎眼人太少了,真是一大悲哀。眼睛有什么用处呢?人们都将眼力滥用了。生动敏锐的感觉比什么都有用,不过这感觉不是天生的。一个人要获得超出常人的感觉,他就必须从小操练徒手逮住老鼠的本领。看看她手上这些疤痕,就会什么都明白了。她这么一说,老头子就无缘由地感动起来。

两人就像招待上宾一样招待我们住下了,他们自己住进了一间阁楼,整夜兴奋得像雀子一样叽叽喳喳的。

第二天早上,食客声明他不愿和我们同桌吃饭,要老婆子专门为他一个人另做一份,然后由我端进他的卧室,在旁伺候他独自享用。他的这一举动惹得瞎眼老太婆大为生气,邻居一也走过来帮腔,说什么要吃好的自己做去,他们管不了这么多了,凭什么不把两个老人放在眼里呀?他们已经牺牲了自己的住处和养老金,把一切都无私地奉献出来了,却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很可能他们是上了当了。

于是我又进了厨房。我想,食客现在不仅是不想与两个老家伙一道用餐,他还趁机不准我与他一道用餐了,他可找了个好借口来让我当众出丑。时至今日,我也只能豁出去了。可以想见,不到明天,流言蜚语就会满天飞,大家将说我以发明为幌子,原来一直在干佣人的工作。他们会揭穿我的老底,这两个老东西还会添油加醋。

食客在用餐的时候向我眨着一只眼,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问他还要在这一家呆多久。

“你难道不认为这个地方对你我都很合适吗?”他反问道。

“不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并且我还要回家搞发明。”

“回家搞发明!”他夸张地大笑起来,“发明非得回家搞?我看你在这里发明搞得不错嘛!本来你在自己家中做饭给我吃,现在你在别人的厨房里搞烹调,这不就是一个最大的发明?你已经有了一点进步,你还要在人前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这比较难。”

首长同志,我怎么好意思给您讲叙后来发生的事呢?这整个第二阶段,是充满了心灵的危机感的,从屈辱、退让、到接受、自觉执行,这中间隔着一道万丈深渊。当然,是食客帮助我插上翅膀飞越了深渊。偶尔回首,不免心有余悸。幸亏您现在上班去了,因为我正要讲到一件使我极其难堪的事,这件事,即使我现在知道话筒那边没人,我都要脸红的。我这个人是无可救药了,怎么说呢?我生性腼腆。

大约是我们在邻居一家里住了一星期左右吧,有一天,我老婆来看望我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因为我们从不出门,而那老两口,似乎也不想出去张扬这件事。那老太婆说,他们要独享胜利的喜悦。可惜,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老婆还是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她来了。她首先钻进厨房,看见我正在炒菜,她就大声奚落我,说真没想到,她一直以为我在干大事业,原来我在做厨子的行当,这件事叫她的脸都没处放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早知我的工作是做厨子,她又何必离开我?单是做厨子倒也罢了,我还死皮赖脸跑到别人家来骗吃喝,掠夺两位无依无靠的老人,这可把她气坏了。她站在这里,看见自己的丈夫系着围裙,两手墨黑,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她真是火冒三丈。回想从前在家里,我从不干什么家务,现在为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臭亲戚,就显出这副媚态,可见我这个人是难以成大气候的,谁又听说过一个厨子能成得了大气候啊?老婆说到这里突然从我手里夺过锅铲向我头顶挖下,顿时我的脸上血流如注,她也吓坏了,扔了铲子就跑。我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就用一块毛巾捂住伤口,嚎叫着跑出屋子,搞得一大群人将我围住。

“真奇怪,A君有自己的家,怎么会占据两位老人的房子啊?要知道他是一位清高的发明家呢。”

“发明家又怎么样,我总以为他已经失踪了,没想到他在这里占便宜,看来他也和我们寻常百姓差不离。我们不应该人为地拔高他的形象。”

“他真有点让人失望。头上的伤疤可以长好,灵魂的腐烂无法挽救。”

“那位大人物一定也对他深感失望了,他放下自己的专业不搞,和一个什么亲戚钻到这里来掠夺两位老人,谁料到他会堕落成这个样子啊?现在又搞出这种凶杀的场面,叫我们大家还怎么与他相处啊?”

他们围住我不停地说呀说的,任凭我头上的血往下流,没人来帮我一把。他们似乎是要满足好奇心,看看我到底有多少血,每个人都在慢条斯理地叙述自己的看法,同时又在欣赏我的狼狈形象。他们还将圈子挤得紧紧的,生怕我冲出去,还说我这副尊容是没法冲出去的,他们决不让我冲出他们的包围,他们不想让我再干见不得人的事。

就在我与众人相持不下的时候,食客推开别人冲进了包围圈,我由衷地佩服他的臂力,仿佛见到了救星。这时他向众人发表了一通讲话,我可以把他的讲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因为这些话触及了我的灵魂,令我终生难忘。

“同志们,”他一手抓住我背后的衣领,一手向大家挥舞着说道:“你们大家看看这个人这副狼狈的样子吧!你们面前的这个人,长相很平常,可以说貌不惊人,谈吐也不怎么样,说起话来还有点口吃,时常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老生常谈,今天他还闯了祸,和人打了一架,他总喜欢惹是生非,我和他说过好多次了,叫他改掉这个坏毛病,他就是不改。现在可好,制造出流血事件了。这样一个人,他就是你们心目中的大发明家,你们看吧,他丝毫不比你们高明,你们怎样来接受这个倒霉的事实?如果你们要参观他的工作岗位的话,请到那边厨房里去,我向你们披露,他还兼任我的贴身仆人,这些都是真实的,我一点也没夸张,诸位知道,他一直和我住在一处。我是个什么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修鞋的,诸位不相信,非要设想出另外一个大人物来代替我,不承认大人物就等于修鞋的,也即等于我本人,不信的话我亲手修双鞋子给你们看看。你们中间很多人对我视而不见,骂我不要脸,臭无赖,是死缠A君的穷亲戚。现在我要向你们坦白,我仅仅只是修鞋匠和穷亲戚,我的大人物的身份是看不见的,它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只要你们刨根问底,来到这个地方寻找你们心中的理想人物,A君头上的光晕,你们就会发现,你们只能找到修鞋匠和贴身仆人。这个修鞋匠是如此卑贱贫苦,只能靠略施小计赖在别人家里混饭吃,可他仍然是一条寄生虫,在此种情形下,他还带着贴身的仆人呢!我听见你们的心在悲叹:大人物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为什么期望中的光晕不再显现了呢?请你们睁大了眼再看看我,看看这个A君吧!当然你们什么都看不出,你们在迷雾中彷徨,犹豫着不敢作出判断,问题就在这里!什么事妨碍了你们的判断?这里面隐藏了什么样的机密?你们一次又一次地跑来,暗怀着什么样的企图?为什么你们在想象中刻画我,当面却似乎素不相识,擦肩而过?诸位,请你们伸出脚来,我这就给你们表演擦皮鞋。”

他飞快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鞋油和一把刷子,就势捉住身边一个人的脚,熟练地飞舞起刷子,干了起来。那人坐在地上,脸上表情无比痛苦,其他人全都落荒而逃。食客擦完一只脚,又去擦另一只,鞋子的主人死死地捂住眼睛,决心不看眼前这可耻的一幕。随着食客的动作,他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似乎要挣脱食客的手,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猛的一下蹬在食客的脸上,站起来飞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食客的脸上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大块青肿,肿得一只眼都变小了。周围只剩下了我们孤零零的两个人,邻居一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朝我们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和人们拉关系的结果!”食客喃喃地说,“谁会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瞧我们这一对现世活宝,瞧我们身上的伤痕,这就是不安分的下场!”他忽又转身朝我怒吼:

“谁叫你闹出这一场好戏来的?真是丢人现眼啊!”

食客的讲话对于我们周围的人没有产生任何反应,实际上,没有人听见他讲了些什么。人们纷纷传说,有一个横蛮无礼的家伙,到处强行给人擦皮鞋。

时髦的同行第二天就拜访了我们,并和我们一道赖在邻居一家里不走了。他说这些天他一直在打听我的行踪,若不是我这个亲戚当众拉生意擦皮鞋,他还不知道我藏在这么个世外桃源里,我这个人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连老朋友的情面都不顾及的。现在他既然找到了我,一切都好办了,他要和我一块住在邻居一家里。既然我住得,我的那个擦皮鞋的亲戚也住得,他就可以住,他和邻居一还是老交情呢,他的地位说什么也比一个擦皮鞋的家伙要高。他发现那人在擦皮鞋的时候敷衍了事,凭什么我对他如此器重?于是他就住下了,他和我同挤在一张窄床上。他比较胖,浑身热气腾腾的,夜里又不停地翻身,叹气,把我挤到床沿,一动也动不了,与此同时,两个老人又在阁楼上窃窃私语,搞得我头痛欲裂。折腾了一夜起来,我的同行头泡眼肿,不停地埋怨,自怜,然后又大谈他那高级的审美观。

“我大小是个发明家吧?啊?”

他始终与食客闹对立,守在厨房里向我慷慨陈词,痛斥食客的寄生生活(虽然他自己照样坐享其成),怂恿我造食客的反,不给他单独做吃的,夺回自己的衣物。

“那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二流子,只要看看他的穿戴就可以明白一切。他穿着你的衣服,将裤脚卷了起来,一个有教养的人怎么能卷裤脚?这不是明摆着玩世不恭吗?我真为你的处境感到痛心啊。”

在我夜间备受折磨的这段时间里,食客不闻不问,他很少与时髦的同行照面,偶尔他走出卧室与他相遇,只是戏谑地说一句:

“哈,你是A君那位莫逆之交,我听说过你!”

我的同行瞪他一眼,回敬道:“寄生虫!”

不过他俩从不正式交锋,而是仿佛无意地相互回避。

每次我端着盆子给食客送饭,总在门口撞见时髦的同行。他审视我几秒钟,沉痛地摇几下头放我进去。我进去之后,他又守在门口,一直等到我出来,为的是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就问他既然这么关心干吗不进去与食客谈谈。

“我能进去吗?他不自然地扭了扭屁股,“我无法与里面的那个人对话,这你是清楚的。谁能和一个冒名顶替者对话呢?别以为我和大家都是低水平,把人看得很死,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不想无所谓地浪费时间。我们,我们要正正经经地干事业。”

这样表白了之后,他又询问我关于大人物的近况,以及我与大人物通过什么秘密方式会面。不等我开口,他又跳开去狡猾地笑着说:

“你又想骗人?每次你都将你的亲戚抬出来蒙混我,这种伎俩我已经熟悉了。我知道,你给人当贴身佣人,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以前听了我的话,注意了培养自己的风度,那就要好得多。你的举止一贯有些,怎么说呢?粗鄙,使人联想到佣人,你的亲戚第一眼就在心里将你划入了佣人阶层。”

我就说,既然我是这样一个粗鄙的佣人,他为什么还要处处跟着我,对我有如此大的兴趣?他完全犯不着这样。

“我并没有说你就真正是个佣人,你只是天生有些小缺陷,没有及时加以弥补罢了。我到这里来,目的之一是要督促你改掉你的老毛病,我从来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同行,不是别的。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来影响你。”

我好像已经说过一次,这个讨厌的家伙就像一枚锈钉子,专门拣我的痛处戳,毫不留情。他教导我的时候,屋里那两个该死的老东西偏偏又总是呆在一旁。他们特别爱听他说话,只要他的嗓音在屋里的什么角落里响起,那两个家伙准在一眨眼功夫钻了过来。瞧,他俩又来了。

“我也来证明一下。”邻居一说道,“他在我们这里住了一星期了,我看得出他一直努力要做好工作,只是力气使得不是地方。他的确很努力,比如今天做那只鸡,真可说是专心致志。他不是那种无赖,我了解他。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天生有弱点。意志不够坚强,风度方面有欠缺,他怎么能在一朝一夕摆脱这一切呢?我邀请他住在这里,也是想亲自监督,慢慢培养他,这种工作可是大有学问啊!”

这个时候瞎眼婆子就走到我们当中,显出很担忧的样子。首长同志,说来害臊,我仍然惦记着我的发明工作,我不死心。您现在已经知道我成天都干些什么,我是怎样放弃了自由,也放弃了我惟一的精神寄托,我的做人的价值所在。有的时候,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就试着向食客提出回家去住的事,他想了一想,装作迷惑不解地问我:

“回去?回去干什么?门窗都锁得好好的,不会有小偷进去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家去干捉老鼠的勾当!你早就有必要开阔视野了。”

接着他又正色道:

“你是怎样伺候我的?请问,你是否尽了心了?今天早上,我发现你再一次将牛奶溅在盘子里,显然你在想别的事。我问你,你究竟怎样看待你目前的生活?”

他总是这样咄咄逼人,我答不出他的问题。像往常一样,一切答案全在他本人肚子里。在他面前,我再次感到我想完成的事业实属多此一举。我能搞出些什么名堂来呢?我对我目前这种佣人生活似乎有一种厌倦,可我又能创造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显然是不可能的。在过去了的几十年中,我对自己的估计有很大的偏差,这个偏差使我不能适应今天的环境,使我对人人习以为常的事感到万分屈辱。真的,我在搞一种什么样的发明呢?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我根本就不能胡思乱想,食客算是找了个好办法来惩治我。现在他感到万事大吉了,他心情舒畅地在屋子里踱步,欣赏我与另外三个人发生冲突的场面,那眼神在说:怎样老弟?我指出过你服侍我的时候没有尽心,可你不服气!瞧他们在怎样教训你吧!现在你该明白过来了吧?你应该好好地努力!可是要我完全忘掉我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事业也是不可能的。我朝思暮想,一心要等待机会重操旧业。我暗想只要有半天时间,或者更少,两个小时,我就要溜回家去工作一阵,至少要整理一下我的箱子,将我那些劳动成果摆得整齐一点,检查一下是否有损伤。我的手现在已经变得有点僵硬,差不多要忘记是怎么操作的了,每当想到此处,我就不由得怀疑起食客的动机来:他把我带到此处,远离了我的发明工作,这一切,是不是与我有什么宿怨和私仇呢?为什么他一定要将我引到邪路上去才痛快呢?在几十年中,我的手是如此的灵活,就是闭上眼也能运用自如,我的技艺举世无双。突然之间,食客不准我从事我已经得心应手的工作了。他强行将我拉到这个地方来,每天演出一幕一幕的闹剧,而他,若无其事地在别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当导演。他用他的表情暗示我:不用搞什么发明了,把心思放到眼下无聊的事情上面来。有时候,他就通过别人的口将这种意思反复地传达给我。经常到了半夜,阁楼上的两个老家伙还在讨论怎样培养起我的学者风度,还听见老婆子主张让我穿男式高跟皮鞋什么的。时髦的同行整天告诉我我的素质在一天天退化,他真没料到我是这样一个缺乏潜力的人。当然我也许不是缺乏潜力,而是懒惰。将我的现状与十几年前比,比的结果让他伤心。为什么我正当盛年,却不能保持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呢,不管氛围是怎样于我不利,我仍然打定主意要回去一次。奇怪的是我总找不到时间和机会。每一天,他们几个就像轮流值班一样守着我,还疑神疑鬼的,我一动他们就跳起来挡在我前面,铁青着脸问我要干什么。

每天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大家就都睡下,因为确实没有什么事好做,连想都没什么事好想的。于是时髦同行和食客大打呼噜,两个老家伙开始兴奋地交谈,那交谈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关于他们喂过的一条老黄狗。我在被子里睁着眼无聊已极,可是只要我试着翻一个身,时髦的同行就会坐起来,阴沉着脸问道:“你想上哪里去?”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会从阁楼上爬下来,打开灯,凑近我的脸研究一番,然后用肯定的口吻说:“他走不了的,这不过是青春期的烦躁不安罢了。”这样搞一次,我就休想入睡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我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刻溜掉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沿着马路狂奔,终于回到了家里。房门洞开着,我走进客厅,听见卧室里(就是食客住过的那间)传来笑声,我就去敲门,门不开,我敲了又敲。后来我老婆和邻居二出来了,他俩看到我,诧异得闭不上嘴,而我突然就脸红起来,手也没处放了似的。

“你好!”老婆说,“我真没想到还会在这里看到你,这使我难堪,我将这称为精神上的倒退,我亲爱的朋友!我原来以为你已经足够坚强,可以独立生活了,没想到我估计错了,你还是这么稚气,像个离不开娘的吃奶的娃娃,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不想和他们对话,我急忙去找我的那几箱宝贝,但是很明显是出了问题了,我的所有的成果和工具全都不翼而飞。我在那间房子里翻寻了好几个小时,满身臭汗,灰尘蒙面,邻居二说我的形象“令人恶心”,还说他没料到我竟是如此贪婪的人,我已经有了世外桃源般的住处,而他没地方可住才搬进这破屋子里来,可我还找借口来破坏他的安宁。

“没有什么可找的,你这是白费力气。”老婆说道,“你想想看,谁会要你那破箱子呢?莫非他疯了不成?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一眼,几十年来,我总认为那东西是不可理解的,因此也就谈不上对它发生兴趣,我们根本就不会去碰你的宝贝。据我推测,一定是某个拾破烂的从这里路过,钻进来将箱子偷走了,因为那可是几口好牛皮箱子,我敢保证,正是这个情况。”

我当然不相信他们的诡辩,不过有一点倒是事实:这就是几十年来,我老婆从未关心我的箱子。我每天夜间工作,她把这看作理所当然的事,我不记得她有一个字谈论过我的工作本身,并不是故意如此,不是矫情,却是根本就没注意过,她用一个抽象的字眼“工作”代替了我的花样百出的具体劳动。她向人说起我的“工作”的崇高性质,其中包含的无穷奥妙,于是听的人肃然起敬。要说现在,她突然就对箱子里的东西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我自己也觉得勉强。至于邻居二,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这箱蛋壳有什么意义,以往我谈到我的具体劳动时,他很自然地随大家一道认为我在故弄玄虚,他当然不会对箱子里的东西产生好奇心。说起来,我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具备这种好奇心的,对我个人的劳动他们一贯采取不闻不问的疏忽态度,谁也不能逼他们感兴趣。那么是谁搬走了我的宝贝,我的生命的支柱呢?我倚着门框苦思苦想,将我熟悉的脸孔挨个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对这些东西产生过好感和恶感,也想不出有谁仔细瞧过它们一眼,但东西是摆在此处的,总不会不翼而飞吧?是不是时髦同行或邻居一为报复我而搬走了我的宝贝呢?也不会,他们只关心我的衣着,要报复的话也只会将墨水倒在我的裤子上,他们已经这样做过一回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邻居一的住处,看见食客站在门口等我。

“你何必找,我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他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的脸红了。

“这件事已过去了十来天,我们一从家里出走,当天夜里我就去干了这件事。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不要老是在这件事上纠缠,你的任务还很重,我帮你甩掉了包袱,你可以轻装上阵了。请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真该死,我的确感到了他暗示的那种转化。现在,我失去了我一贯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的特征,用不着通宵工作,也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了。当然,我还是一个发明家,但是我不能确定自己要用什么语气与别人谈话了。只要一开口,我就觉得自己不三不四。举个例子吧,我有一个从前的老同事来看我。他一进门就恭喜我获得的成功,然后,在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他要我谈谈我个人的奋斗经历。比方,我是怎样努力挣扎,从一个垃圾工爬到工程师的地位的?在这中间,我得到了哪些大人物的帮助?我能否将其中的一件事写一个材料,发表在近期的晚报上?再有就是,我当垃圾工的时候,吃过哪些苦头,我又怎样战胜困难的?在那段过程中,我那位共患难的老婆,完美女性的象征,给了我何种有力的支持?一开始,我答不出他的问题。我想说我从未干过垃圾工,也未得过任何人的帮助,一切全是机运。可是两个老东西和时髦同行站在一旁不断插嘴,说正是这样,A君的经历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动人的故事,真是坎坷曲折,充满了传奇色彩,可以想见,这里面定有无穷无尽的秘密,有待我本人来揭开,这些事迹将会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素材。后来他们就一起劝我按他们的设想写一篇报道。我拼命推卸,可他们愈加兴致勃勃,紧追不舍。这个时候,食客就坐在对面阴险地微笑着。

“你不能这样蔑视大家的殷切希望。”最后食客说道。

尊敬的首长同志,披露本人生活的文章就这样诞生了。那是一篇怎样的文章呢?通篇极尽吹牛编造之能事,又臭又长,无论谁都能看出文字后面那张流氓无赖的嘴脸。我在那里面振振有辞地陈述我的寄生生活的理由,陈述我作为一个天才应该享受的特权。我还提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在郊外的坟茔间怎样与那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会面;那位大人物其实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但声音响亮如洪钟;他对我作了何种只有我能意会到的指示等等。写到这里,我又回到文章的开头部分,暗示我本人也许是神仙投胎,一切发生的怪事全是天意;从今以后,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深刻的原因,都不是随便可以理解的;大人物永远站在我的背后对我加以保护;在我的家中,至今保留着他写给我的密码信,那封信只有我可以破译。

我写完之后,就拿给食客过目。他皱着眉头看了好久,后来他批评我的文笔过于拘谨,说我还未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就事论事。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脑子里的旧框框还远远没有破除,也可以看出我对目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松懈。(他将这玩艺称为工作!)

文章在报纸上登出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人们一批批登门向我表示敬意,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这篇奇文真是感动人啊,若不是通过它,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精神上与我真正相通。过去十几年中,他们虽然崇拜我,但在思想上与我是有很大隔膜的。因为我不知出于何种忌讳一直没有讲真话,总爱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现在是云开雾散见太阳,我首次与大家沟通,达成了某种谅解。这一举动使他们每个人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调整步伐,直奔伟大的目标。

表示敬意的事大约延续了一星期,老两口的房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些人到处乱翻,随地吐痰扔果皮,还在房间里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只要我轻微地皱眉头,食客就威严地瞪我一眼,而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充当了我的代言人,不停地向前来拜访的人介绍我的饮食起居,我的身体状况,每一次都用一个惊叹长句来结束:“A君的生活从里到外都与常人没有两样,却在我们眼皮底下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祖先的古训:‘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身边的这个例子是多么富于教育意义啊!”待到那些人离开,两老和时髦同行又陷入伤感情绪中,开始了漫长的回忆。他们并排站在窗前凝视着夕阳,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谈到从前的日子,也谈到与我之间发生的小小的误会,以及通过误会如何增进了双方的友谊。然后他们,在暮色渐深时,在板凳上挤在一起,显出沉醉的神情,继续说呀说的,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打扫了。看来他们对身外之物已经没有感觉了,因为他们谈论的事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在那一个多星期中,他们每天就是如此打发日子。有时忽然想起肚子饿了,就冲进厨房,胡乱熬一些粥,三个人一道狼吞虎咽,吃完之后马上又沉浸在那种忧伤甜蜜的回忆之中,既飘逸又超脱。与此同时,食客监视着我的烹调,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自己的身体。

在所有的拜访者都离去之后,邻居一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面前,说道:

“我要向你提一个问题。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俩首次交锋,我被你踹到床底下时,我们俩那场关于仪表的讨论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层次?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终生都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为什么我不能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呢?啊?”

“当时你指责我殴打老人,要大家来看你的伤处。”

“你完全明白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我要谈谈深层的含义。难道我,一个如此有教养,富于哲理思考的老人,竟会不经过深思熟虑,随随便便对一件事发表意见?真倒霉,你我的记忆力都是如此糟糕,将那段最富于戏剧性的谈话彻底忘却了。这种损失太大了。我一看到你登在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开始使劲地回忆。可时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现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年龄不饶人,我的精力出现了某种衰退,幸亏这种缺陷由我家老太婆弥补了。可惜当时我俩交手时,老太婆不在旁边,为什么我事先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偷着回家。我在家中东找西找,蹑手蹑脚,生怕弄出过大的响声,激怒了我的老婆,但大部分时间,我仍然落得一顿臭骂。邻居二说,只要我不到这块领地(他把我家称作他的领地)来骚扰,他保证要与我好好合作,他还将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援助,举个例说,他有许多报界的朋友,他可将他们全部召集拢来,合力宣扬我的成就,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宣扬。至于现在,他不想强行赶我出门,一切都要自觉自愿,我应该趁早认识自己的错误。他俩实在想不出,我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明白人都知道,这里的一切早就与我毫无关系了。我看了看四周,的确是空空荡荡,所有我原来那些家具什物都不知被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我的卧室里那张床没动,大概他俩就睡在那里。每个房间一目了然。真的,我到底找什么呢?我故作神秘,东探西探,分明是放不下脸皮,每次我都做出发现了一点什么的样子,竭力露出笑容来,其实是空手而归,什么都没发现。到了下一次,我又重复老把戏。

食客并不戳穿我,只是每天询问我的工作干得怎么样了,我对目前这种生活有什么看法,我是否已将全部心思放在执行他的旨意上等等。当他用冷冰冰的语气问这些问题时,我倒情愿他看出我内心的焦灼。我要找回我的箱子,但又无法开口,因为我没有充分理由与他那套铁的逻辑抗衡。

尊敬的首长同志,您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把什么都告诉了您,您现在总不会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吧?当然,一般来说,您有一百条理由对我的身份质疑,什么称号都可能安到我的头上:厨师,佣人,骗子手,伪善者,寄生虫。您瞧,我都代替您说了,这是我一贯的风度,我承认每一个称号都适合安到我的头上。即使这样,我仍然要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夜间劳作,就因为我的别出心裁的手艺,我是因为这个获得发明家的称号的,没有谁能在这个领域达到如此的高度,我就要向您证明——很可惜,我一时失掉了我的劳动成果,但我相信,食客不会将它们毁于一旦,他一定是藏起它们了。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知道我获得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什么,同样他也一定懂得,如果他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稳固的地位对于我是十分必要的。我总不能对外人去说,我是靠烹调的技艺获得光荣称号的吧?哪怕我真这样说了,人家也只会认为是一句谦词。这样看来,现在的焦点就集中在那几只皮箱上头了,我只有找到它们,才能理直气壮地保住自己的地位。我终于把这个意思向食客讲了,而他怎样回答我呢?

“你想要理直气壮吗?我来谈谈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你是过于理直气壮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想一想我不远万里来这里,受了多少磨难!我就是要粉碎你的梦想。这一次我终于将你赖以吹牛的东西搞掉了,这倒不是说我反对吹牛本身,你可以大吹特吹,只是不要为自己留下什么纪念品之类的,我本人就从不留什么纪念品。你当然记得我来的时候光着身子,我在身上挂两块裆布是为了避免被人注意,至于那只破箱子,是我为了冒充鞋匠,好迷惑别人的。谁又能证实我的鞋匠身份?”

他答复了我之后,又说了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看法。他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往家中跑,其目的是为了观察我的老婆,看看她是否有回心转意的苗头。他板着脸告诫我:如果我不克服自身的怯懦,老是暗藏这种与人和解的念头,就永远别想做成我想做的事。他还对我作了一个硬性的规定,命令我每天在房间里搞卫生,不得四处乱跑,除此之外每周还要写一篇关于自己生活的报告,向前来拜访的人们宣读。我可以在文章中尽量吹牛编造,但不得流露伤感情绪,因为伤感是小市民的玩意。

首长同志,您看,现在我是彻底沦为囚犯了。我成了人形木偶,行尸走肉,我的生命已被这个专制魔王吸干了。每天早上睁开眼,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起床,为什么要去拙劣地扮演一个古怪的、不光彩的角色;我这样不讨好地作出努力,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有什么急事,需要我这样马不停蹄地朝前赶;我是个什么东西?!当然这些问题只是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我就听见了食客的大声呵斥:是他醒来了。他照例每天早晨一睁眼就狠狠教训我一顿,据说是为了抑制我的小市民情绪。经过他这一番呵斥,我的神经麻木了。当然食客在每次的结束语中,都要向我展示我的工作的非凡前景,而我也就无端地兴奋起来,开始一天的枯燥的劳作。整整一上午,我忙来忙去,感到自己无比的空灵,清高脱俗。厨房里弥漫的油烟也可使我飘飘欲仙。然而吃过中饭之后,情绪就开始下降。我开始厌恶这种生活,开始对周围的人疑神疑鬼,憎恨每一个人。挨到傍晚,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睡觉前我已是百感交集,沮丧不已了。我恨不得将挤在我床上的时髦同行痛打一顿,又为自己不能做出此举而颓废不堪。到了第二天,又要由食客来振奋我的精神,提起我的兴致。如此循环,日复一日。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食客已成了我的兴奋剂了,离了他我恐怕活不成。这一套生活程式是不能写进报告中的,谁会对这种刻板无聊的生活程式有兴趣呢?食客早料到了这个,因此他鼓励我编造吹牛,以便蒙混众人。他认为我的报告是极为重要的。他说要是我不写报告,不向众人宣读一点什么,我这个人也就销声匿迹了。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承认,就只有夸张自己的存在。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谁会去注意一个沉默的家伙呢?

首长同志,我就这样开始制造我那些离奇古怪的报告了。随着我一天天放任自流,那些生活报告也一篇比一篇荒唐放肆。我这一次将自己变成一位下凡的神仙,下一次又将自己变成一个高利贷者,再下一次则将自己变成一只关在笼里喂养的母鸡。关于母鸡的那篇报告我是这样写的:

“早晨七点,主人准时给我喂食。主人是一个生活刻板的家伙,总是在六点半起床。我懒洋洋地啄食混合饲料,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我必须吃完槽里的饲料,因为今天下午我要下蛋。如果我不吃东西我就完不成这项美妙的工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美妙,不过就一个蛋罢了。我把这过程说得十分美妙,也是想设下一个骗局,骗主人也骗自己。整个上午我就在笼子里无所事事。我从不向外张望,我对外界的事不感兴趣。我上面的笼子里关着一只鹦鹉,它成天唠叨不休地谈起外面的好风光,真把我厌烦死了。我以前也在外面呆过,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是我自己主动要求主人将我笼养的,笼养的生活更为单纯。有时候,我也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不过那决不是烦躁不安,也不是想要出去。不是的。我走来走去的时候,通身有一种自由感。那种时候我停止了思维,我不喜欢边走边思考,走路就是单纯的走路。而在外界就享受不到这种自由,到处有骚扰。比如邻家的小孩,路过的大黄狗,忽然落下的大雨,树上掉下的烂果子。总之影响我内心自由的因素太多了。过去在外面的时候,我长期营养不良,失眠,忧心忡忡,蛋也下得很少。白天里我总是疲于奔命,时而受到我的异性同类的诱惑。那种诱惑每次都没有结果,我徒然兴奋一阵,一转背就将那对象抛之脑后。好了,我对外界的种种坏处早就有了透彻的了解了,还是笼子里千好万好,外面一点也不好。每天下午三点钟,我生出一个蛋,这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所有的母鸡都这样。我之所以要在这件事上找出些特殊的意义来,是因为我有一种天生的自我意识,我知道自己不同凡响。我是惟一的一只主动要求笼养的母鸡,其它的鸡们都是被迫进入笼子的,并且它们中间没有任何一只像我这样怡然自得,脑海空空。它们在笼子里是不安分,不甘心的,它们日夜侧着脑袋仔细倾听外界的声响,一片枯叶落地也可以使它们呜咽不已,主人的脚步则使它们做出媚态。在笼子里头,时间以加速度向前飞驰。我不朝前看,也不朝后看。从前经历过的事一片模糊,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漠不关心。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偶尔数一数毫无意义的数字,说“满意”或“不满意”。一般来说我对自己总是满意的,自从笼养以来,我对自己就更加满意了。我感到个人生活总算有了合适的定型方式,我的神经和消化系统开始工作得极为有规律,生的蛋也越来越多,几乎每天一个。如果哪一天没有生,也是我有意放松自己,为了第二天更加精力充沛。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成了我的天堂生活。当天蒙蒙亮,那只公鸡在隔壁笼子里高声啼叫,唱着太阳的颂歌时,我从心里感到无比厌恶。这种浅薄之徒,你能指望它唱出自己的歌来吗?它没有灵魂,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受制于外界的某物,例如太阳星星之类。实际上外界也并没制约它,它只是在作态罢了。太阳升起了,与它毫无关系的一件事,它偏要哑着嗓子去唱什么歌。说到我,我对周围仍然很敏感,但我力图不受制于这些感觉。好啦,主人送食来啦,我的报告就到此为止。”

我向前来致意的人宣读这个母鸡的报告时,不断地被一阵一阵的欢呼声打断。大家都说好极了!妙极了!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后来有一个人代表大家向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那个人是一个性情傲慢的家伙,我从前与他有一面之交。他对我说,他和大家都被我的口才迷住了,这就叫作身怀绝技,能文能武。从前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搞发明的科学家,没人目睹过我的演说天才,看起来,我在演说上的天才甚至超过了科学上的天才,真了不起啊!经过刚才这一场洗礼之后,他们对我是五体投地了,何等的高深!何等的富于哲理!他们大家还注意到,我在演说时有个与众不同之处,这就是左边的耳朵不停地抽动,他们认为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他们观察过近千名职业演说家,从未发现有谁能下意识地抽动一只耳朵,那些人要么是两只耳朵一齐动,要么都不动。单凭这一点也可以断定我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同时他也知道,演说是由演讲人与听众一道完成的,从今以后,他们就要主动积极地来配合我,以便我把报告作得好上加好。他还建议我要始终提起听众的兴趣,抓住大家的注意力不放,为做到这一点我一定要不停地抽动左边的耳朵,要动出许许多多的花样来。我要充分利用这个特技,因为我的天才就体现在这一特技上。有很多人,虽然口才好,但根本不懂耳朵的功能,那又有什么稀罕呢?谁又耐得烦去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它个大半天呢?他发现在今天的演说中,所有的人都不眨眼地紧盯我左边的耳朵,连几个心神焕散的家伙也提起了精神,所以我获得了成功。动耳朵这一招太高了,一下子就抓住了每个人的心!人们不仅观察我,还在暗地里打主意模仿我呢,看他们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吧。通过动耳朵这一招,他们又发现,原来我还有惊人的潜力,埋藏的地火。他们愿做一个引火人,让我的灵感之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照亮宇宙。引火人的工作至关重要,没有他们,哪来的发明家?据一项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不,他们不愿多讲了,这不符合他们的本性。

“好啦好啦,”邻居一向大家挥手致意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的A君,既然他可以写出母鸡的报告,——毋庸我来赘述此文是如何精辟——这就是说他上路了。不久之后,他就要向我们提交老鼠的报告了,为什么不?他一定要提交这个报告的,我们只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那一刻,等待房门那‘吱呀’的一声。此期间,我们尽可以不去想这事,天南海北的闲聊也可以,嗑瓜子也可以,撩撩打打也可以,只是不许睡觉,大家要造成一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因为老鼠的报告只能从热热闹闹的氛围中产生。谁又见过死气沉沉的氛围中出过什么好报告呢?大家不要不耐烦,心不在焉正好。只管打闹,只管装出忘记了初衷的神态,没准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同志们,我刚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纯学术的问题,我也无法在这里来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想稍微地暗示一下。我告诉你们,它是与A君的住房有关的,简单地说,A君完全不适合于住在这种狭小的,束缚人的笼子里写报告,把它称之为笼子一点没错。好了,这是纯学术的问题,提一下也就够了,提得太多也不好,会伤了大家的自尊心,大家知道有这么件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老婆紧挨我站住,咕咕囔囔地向大家解释。她似乎是在解释邻居一的话,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为什么不呢?”“谁又不想一步登天?”“人人都要抓紧自己的好运气”,等等。待我凝神细听,又发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些音节,众人也就应和着这些音节,把屋里搞得十分嘈杂。我想,这就是邻居一所说的热闹的氛围吧?我这样一想,果然就从心底升出一种欲望,要作一个关于老鼠的报告,并在肚子里面打起了腹稿。嘿,真是!为什么不?!老鼠的报告不正适合于我这种人吗?真有意思!真有情趣!当然这和我的发明是两码事,倒不是说我今后就只管写报告,再不搞发明了。发明的事我要一辈子铭记在心,只要稍有空闲就搞。现在我当然没有空闲,我必须写报告,有一种冲动在我心底。我知道我这样搞十分庸俗,也知道那伙人正在台阶上等着听我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打开之后,他们就要扑到我身上来东问西问,要是我答不出,说不定要挨他们一顿死揍。如果我胡编一些话来哄他们,他们又会像刚才那样来议论我。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太想写老鼠的报告了,我马上要写!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就关紧了房门,在房里踱起步来。我瞟见食客正阴险地盯着我,我就故意耸了耸肩,大声地说:“这又怎么样?一切都很好!”我说了这话之后,他还是盯着我,真把我气坏了。我就去找笔,我要坐下来写,但我不按他的要求写,我写的是我的感想,不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我刚一提笔,食客的脏爪子就按住了我的肩头。“好小伙子,好,再写一点什么鬼话吧,把那班家伙骗它个晕头转向。你的吹牛皮的才能倒是很可以,不过不要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上头,一天一个小时足够,半个小时也可以。搞完这个,你就继续钻研烹调吧。”

按照他的规定,我必须不得超过一小时,这个念头就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在里面盘踞着。我的表咔嗒咔嗒响,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又过去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就在这种状况下随便乱画了两个字,一看,画的是“南瓜”。为什么是南瓜?风马牛不相及,我要写的是老鼠,老鼠!关于老鼠的报告!我这就来写——老鼠!写完后定睛一看,又是“南瓜”,我又似乎从这两个字后面感到了一点什么异样的东西,但说不出。莫非我的神经分裂了吗?我再一次努力尝试写下“老鼠”,我的手颤抖着,写下的分明还是“南瓜”。

“南瓜!”食客兴奋起来,“好事情!烹调方面的革新就这样开始了!你想用南瓜来做试验,我很赞赏。不过你有时过于局限于某一个念头了。现在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你还坐在桌边发什么呆呢?你对于你所干的事总是有某种成见,你写下了这两个字,又坐了一个小时,这不就够了吗?你还等什么?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出来,再坐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我机械地站起来,食客将歪歪斜斜写着“南瓜”的纸张收进他的上衣口袋,告诉我:“这就叫存了档案了。今后凡是你搞的都要存档案,以前的我不管,鸡蛋壳不算数。倒是你这两个字还有点模样,南——瓜,好!有点意思,你不要自惭形秽,你写下的收也收不回,存在我脑子里了。重要的是不把这回事当回事,写什么全一样,不写也可以,坐在桌边也不要坐得太久,工作时随时用一只脚敲击地板。脑子里浮出南瓜这一类的词来时就是成功,现在你就不行了吧?你再将这两个字写给我看看。”我拿起笔来写,这一次我写的是“南瓜”,却发现纸上出现的是“老鼠”,搜索枯肠,怎么也写不出“南瓜”二字。食客哈哈大笑:“这就是诀窍!在你不当回事的情况之下,你写出了,那两个字就从你的字典上消失了,你无法回顾。不要担心,它们已经存在我的档案里了,这类事我有经验。我从前也浪费过很多宝贵时间,像你一样动不动呆坐几个小时,我是有资格教导你的。我还要教导你如何对待真正的荣誉,一切都要从头来。以前有一回,一个邻居老头来向你挑战,那个时候你的行为幼稚极了。当然现在你还是不像个样子,我可是耐心耐烦,每天等待,你以为这是有趣的事吗?我说到哪里啦?对啦,那老两口,你这样不断贸然出走,就不怕他们两老伤心吗?我可知道老母亲在夜间痛哭过数次了。我们既然寄住他家,就每一次外出的行动都要经过他俩的批准。像你这样我行我素,别人还怎么生存?据我的了解,老两口自从你的到来,就整个地改变了生活习惯,顺应你的需要。可是现在,他们得到了什么?被忽视,被遗忘,你的一切成就都没他们的份,你的一切错处都由他们来承担,他们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了,你看!”

发明家(2)

我顺着食客的手指看去,看见门缝边有两双炯炯发光的怪眼,那种可以让人打哆嗦的眼光。食客说,那就是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他们俩等在我家门外,是在无声地表示抗议,我必须停止偷跑出来的行为,回到他们的怀抱,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片苦心。我就走过去开开门,但他们又跑掉了。我很惶恐,担心大难临头,想追随他们去表白一番,又怕没有什么作用。食客也说表白的做法作用不大,问题是我是否真正将他们放在心里,这是值得自我检讨的。我就使劲地想,我是否真的重视过他们的意见呢?似乎是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敌视的态度,后来虽勉强应付,并没有很当一回事,更谈不上尊重了。和老头打架的事我至今也没有觉悟到自己有什么很恶劣之处,只是觉得迷惑,弄不清,所以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尊重是不可能的。我每天从他们家溜到自己家来,从来也没想过应当向老两口请示汇报,这当然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这个人,做事总是虎头蛇尾,看上去胆大包天,过后又忧心忡忡。尤其那两道目光,简直无异于最后通牒了。好,写报告的事只好又暂且放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正总是正事干不成,整天瞎胡闹。

啊,尊敬的首长同志,我现在到了哪里啦?为什么我的头这样昏,手这样抖,我在屋里转来转去,是一种怪病发作了吗?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个秘密发生在又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这就开始:在一片渺无人迹的山坡上,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飘然而下,这个影子像是在朝一个目标飘,又像是漫无目的。因为在它看起来,落脚的地方是绝对没有的,山坡给它的感觉不过是一大块雾。不错,遥远的林子里似乎传来鸟叫,但那林子是太远太远了,以至它无法确定林子的方向,只能将那隐隐约约的叫声当作头脑里的幻觉。它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往下飘去,很可能是往上飘吧,山坡不过是个设想的东西。

首长同志,我刚才谈的只是一种设想,这个设想作为一种秘密在我脑子里每天出现,我不愿意对别人讲,仅仅只对您透露,因为您手持听筒睡着了,我最喜欢听众的这种姿势,或者说形式吧,我特别讲究交流的形式,甚至挑剔得要命,如果我没有于无意中找到这种最好的形式,可能我的秘密会要在心底保留一辈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我们之间达成默契,我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来了,山坡呀,影子呀,一切不可能的,都以不确定的形式表达出来,虽然未免幼稚可笑,未免弄虚作假,但我本人十分惬意。当我这样向您报告时,就是食客也拿我毫无办法,他可没料到这一招!他神机妙算,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凶神恶煞,掌握了生死大权,可就是没料到我会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思想!为什么他会没料到呢?很简单,他认为没有人会耐心来听我的荒唐冗长的唠叨,可他万万没料到我们之间的交流可以采取这种单方面的通话方式。这个方式好!有效率!有意思!既不耽误您的日常工作,又不影响我的自由发挥。我一边和您谈,心里一边觉得轻松了好多。

啊哈,首长同志,您别忙于相信我的话,刚才食客又瞟了我一眼,我不能吹牛,谁知道他有没有正在暗算我呢,我还是谨慎点为好。想要彻底解决我心里的问题当然是不行的,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问题。我还是回到那天的事情吧,我回到了邻居一和邻居一老婆的怀抱。我这样说有点夸张,不要以为他们两老会张开两臂来欢迎我,没有的事,首先他们就不让我进他家大门,他们故意把门关上,害我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我觉得奇怪,我并没有出走,只不过每天溜出去一会儿,平时他们也不介意,而正当我要改变态度,与他们做贴心人的时候,他们却来这一手,像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了似的。我知道食客是不屑于干这种密探工作的。那么就是他们自己揣测出来我要改变态度,他们就先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待我进到屋里,他们又假装对我恨恨的,不同我说话,一旦我低声下气去请教,他们的耳朵忽然又聋了。这个时候食客从里面出来了,他趿着拖鞋,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睡衣,很惬意地从里屋踱步出来。这里我想说说我当时对他的感觉。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睡衣,我的睡衣,吃得也很好,我每天给他做好菜吃,可是这个人,总是这么瘦骨伶仃,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从来也没有一丝红润,他吃下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呢?据我了解,他从来不闹肠胃方面的毛病,仔细想想,大概还是他的坏脾气害了他,要是稍微随和一点,何至于如此的辛苦。我还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才来到我家的,我完全可以设想他一直就过着舒适的好日子。从前我轻信他吃过大苦,是因为看到他刚跨进我家门时是如此的脏、瘦。现在一回想,脏是可以装出来的,至于瘦,现在他已经太上皇似的过了这许久的好日子,不仍旧是瘦得像个鬼吗?嘘嘘,静一静,他就这样从里屋踱出来,“啪”的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你不是很会写吗?将你要表达的忏悔写给两位老人,他们心里才会踏实的。俗话说‘口说无凭’,你只有写下来交给他们,让他们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才有希望得到谅解,不然的话,这房子可住不成了,你做下好事,闹得我也不能安身了。”

为什么不写忏悔书呢?反正决定了要低头,就低到底吧!一开始我躲起来偷偷地写,因为毕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的汉子了。刚写了一天,食客就来打岔了。他要求我打开门,让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监督我写,并随时阅读我写下的,以便提出宝贵的意见,因为这只能是一件“集体的工作”。这一下子可好了,门一开,两个老的就如穿梭一样跑进跑出,还经常在我书写的时候一把抢过手稿,高谈阔论,评头品足,说我病语连篇,居心不诚,又说简直不像篇忏悔书,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从我们家跑出去,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说,“我虽眼睛不好,可是通过刚才与我丈夫的一场讨论,也知道他搞的这个忏悔书有很多问题。不是吹牛,如果我们自己来搞可能更贴切,更像那么回事。我们等在这里,一定要A君写这个忏悔书,是要给他一个机会。因为毕竟,他才是我们的大发明家,我们的宝贝,他有了错误,我们有责任帮助他,监督他。我们不要包办代替,而要旁敲侧击,使他时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见,时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处。”她说完之后就夺过我正在写的忏悔书,将鼻尖凑到纸上去辨认,认了半天认不出,又命令我读给他们两个听。我每读两三句就被他们打断,愤怒地指责我“声音太小”、“含糊其辞”等等,我一停下来让他们说完,他们又指责我“拖时间”、“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就这样停停写写搞了十多天,忏悔书终于写完了。

忏悔书

每当心底的骚动占了上风,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从屈居于他之下以来,便屈居于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于所有人之上。当今的地位似乎带来种种的踏实感,同时却又窒息着每个毛孔的呼吸。每当灵光一闪,蠢蠢欲动,眼前又化为暗无天日。

升华吧,被桎梏着的灵魂!天堂并不在头顶,天堂就在你的脚下!只要改变思维的方向,只要反戈一击,或者如食客所说,只要跪在邻居一的脚下,或许就有那么一个新的躯体,一个身轻如燕的躯体长成。为此我开始忏悔:

一、当我与邻居一首次交锋,将他打倒在地,我的脑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辉灿烂的。当事实走向它的反面时,我惊惶失措,不能自已了。这里的问题是:谁需要拯救?谁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来的,还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并没有认出?或者反过来,需要拯救的是对方,因为我放弃初衷,因为我性格散漫,行为多变,忽左忽右,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现在两种观点在我脑海里并存,谁也不能战胜谁,为此我来忏悔了,这种奇怪的忏悔有谁能懂得?

二、我既然忏悔,就应该有个对象。食客给我规定的这个对象是邻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开始,这个神父往往转化成我本人,于是一切颠倒过来,纠缠不清。曾经有好多次,我决心将邻居一化为自身的一部分,于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结果总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对立,以致闹到同盟破裂,要成为死敌,从这屋里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样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样成功地站在广场宣布:邻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没有答案。现在首要的一步是解决走神的坏习性。只要全神贯注地纳入轨道,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最终会有某些成绩的。

三、怎样对待忏悔神父的问题。是如食客所规定,采取俯首帖耳的姿势,还是一如既往,既服从,同时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于同时成功地将神父与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刚才,老头儿就命令我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说因为都是些废话,我是完全遵旨,还是既听取意见,又自顾自地写下去为妥?看起来,我的忏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冲动,又言过其实,食客将这样一个人规定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奥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这位老人的话,必要犯大错误,看来还是领会其精神为妥。试想如果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有朝一日,食客过问起此事来,我将如何回答他呢?如实相告的话,我的“成果”又在什么地方呢?所以不管好歹,留下这一纸马马虎虎凑数的“成果”,将来总算有个交待,因为食客一定要过问的。

四、当邻居一首次闯进我家来之日,正是神旨降临,我的命运发生转折之时,这种认识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的。在当时,本能的抗拒把我搞得精疲力竭。现在认识到了,不等于就心情舒畅了。每时每刻,仍然在抗拒着邻居一,虽经食客反复教导,态度大为改观,细究之下,却并不属于心甘情愿。即使心甘情愿了,将态度化为狗一般的追随了,也可预料到后果并不理想。所以还是采取这种被动式的态度为好,落实到行动就是时时忏悔,时时纠正偏差,永远处在不安宁的状况中,永远细心倾听食客和邻居们的意见,不要有任何确定不变的观点,和一劳永逸的想法。具体的做法就是这样:比如今天写了一纸忏悔书,明天就将这忏悔书加以否定,找出种种毛病来批判一番,并将认识的结果报告食客和邻居们,让他们对我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以便对我更加苛刻。而一旦他们看出我的问题,给我指出了一条新路,我又要全力以赴,进行一次新的尝试,在尝试中并不忌讳暴露自己的弱点,有时还要将这种暴露作为自身的一种义务,反复试验,看看其反应如何。

五、彻底被动的做法是否真正妥当?自从我老婆和邻居们占了上风以来,我似乎是很少表现过我的独立精神了,如像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那种精神。可是根据食客的标准,在蛋壳上钻孔并不属于一种高级的创造阶段,还不如金鸡独立和在纸上随便写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够意思,理由是前一种形式太拘泥,随时有被人看破的危险,后一种形式则神不知鬼不觉。虽则后两次行动是在食客的规定下完成的,我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两项确实对自己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在实施这两项行动时产生的小小的兴奋也比从前高级了好多。从前一个人通宵蛮干的时候,所取得的成绩是以数字来标示的,比如一千个孔或五千个孔之类,现在的标准却尽在不言之中,十分微妙,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全凭当时的情绪而定。回头再来看从前那种一成不变的死标准,实在显得幼稚可笑。所以相对来说,现在的被动是否是一种主动?从前是否过于盲目乐观,才因循守旧地按既定方针走了十几年,而进展甚微?或许我这种人,离开了食客、老婆和邻居们,是不可能成立的一种人。正如扫帚,因为人用它来扫地它才成立,离了人就不好称它为什么东西了。我现在这种主动纯粹表现在与从前行动规范的一种对抗上,凡是从前认为不可能、不协调的,现在都可以任意打破,这种主动的权力由食客赋予,只是对于这个食客来说,本人才是彻底的被动。假设有一天,食客与我分道扬镳,那将是权力的丧失,借以对抗外界的堡垒的崩溃。看来看去,现在这种做法并不是妥不妥当的问题,倒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了。创造是什么?就是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吧。似乎我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从前搞发明,只知在蛋壳上钻孔一种死硬的方法,现在搞发明,金鸡独立,写忏悔书都可以,什么都不搞,只钻研烹调也可以,越是心不在焉越潇洒。只是有一条,必须机动灵活,随时倾听食客的心声,善于做违反自己意愿的怪事,越违反得厉害越有益,成绩越显著。反过来一看,又似乎根本没有达到创造的意境,只是一个可怜的奴才。

我的忏悔书写到这里就被邻居一抢过去了,他当场就“哗啦哗啦”撕了个稀巴烂,还对我说:“你不撕我来替你撕算了,你想将这种东西留作你的成果,我们不答应。首先,你说自己是一个奴才我们就不太同意,可你还在‘奴才’前面加上‘可怜的’几个字,更显出一种不健康的自怨自艾的情绪。”

当我看着自己十几天的心血变成垃圾时,当然是很心痛的,因为那里面写着很多精彩的体验和哲理,那些句子可不是时刻能想得起来的。我应该怎样对待邻居一和他老婆的挑衅呢?是再一次溜出去,还是又和这已经站立不稳的老头子打一架?在此种情形下,我一下子出乎自己的意料,学着食客的样子,跪在瞎眼老太婆的脚前,叫了一声“母亲”,眼里居然涌出了泪花。我也说不清我当时的感情,反正只觉得似乎伤感,又夹杂一种喜悦,一种新鲜感,我一跪下去就觉得自己的举动理所当然了。老太婆似乎也感到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很有意义,也陪着我流泪,还抚摸着我那微秃的头顶,喃喃地叨念着“好儿子……”我就耐着性子跪了半个小时,后来我想站起来了,但老太婆还沉浸在那种热烈的遐想中,邻居一也没开口叫我起来,我就不敢贸然起身。没想到又过了半小时,他们还不叫我起来。我的膝头已是疼痛难忍,抬头一看,老太婆仍是泪流满面,大约她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了。我只好偷偷抽出身站了起来,挪过一把椅子坐下。别以为他们就注意我了,他们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行为,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他们就面对面地坐下,默默地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中,不再理睬我了。似乎我在他们当中扮演的,只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没有我的捣乱,他们的生活更有意义。

就这样,我的忏悔书成了垃圾,我本人则生平第一次学会了下跪这件事。当我指着字纸篓里的纸片向食客报告时,他脸上显出极其厌恶的表情,他指着我的鼻子说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有值得一谈的价值吗?你这个人,总是用这种庸俗的问题来麻烦我,好像我是个有闲阶级,成天什么也不干,只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要向我提起字纸篓里的纸片这一类的事,这类事使我心烦气躁得很。我这一生里,只有一次陷入了庸俗事务的纠缠中,那就是踏进了你的家门,我一直想要将你从庸俗中挽救出来,可你就是死死抱住过去的僵尸不放。”

我就向食客请教,怎样行事才符合他的意愿,我告诉他我现在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邻居一和他的老婆显然是对我不感兴趣了,他们根本就不注意我了。

“注意!”食客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又是你俗不可耐的地方,每时每刻,你都想要别人注意你,这种作风实在令人厌恶。比如刚才,你写了一纸什么忏悔书,被老人家好心好意撕掉了,你就念念不忘,一定要将破纸片拿到我鼻子下面来叫我欣赏。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你这个人,就是斤斤计较,又爱炫耀,显得又下流又小气的样子。请你看看那两位老人,他们的仪表多么端庄,行为何等大方。你说他们忘记了你,这正是他们的潇洒之处。不断忘记人和事,这就是精神丰富的标志。他们的目光从不确定在某个人、某件事上,而是抛向一个很远的、不明确的所在,看的时候也不是盯住不放,一定要似看非看。我的本意是要你加入两老的事业,向他们好好学习,现在你却要他们来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这不是胡缠蛮搅了吗?你现在要注意的,不是这些破纸片,你应该注意那两位老人的目光,看看它们射向何处,有何含义,你自己离那目光还有多远的差距等等,你现在可以溜进去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越隐蔽越好,比如那个书桌下。”

我遵照食客的指示潜入书桌下面,一动不动地从那个位置观察那两个人的目光。书桌很矮,我的腿子很快就酸痛得厉害,越呆越烦躁。细看那两人,他们的目光像死人一样呆滞,老婆子更不像话,竞眼皮一搭拉,头垂到胸前打起呼噜来了。

在这个好时候,食客就出现了,他背着双手,神情严峻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而我猥琐地蹲在那张破书桌下面,累得全身簌簌发抖。钻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无望地忍下去。昏头昏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食客在我耳边说话,他弯着腰将头伸到桌子下面,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老太婆已经醒了,在这个时候,我应该显得精神抖擞,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像我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不仅得不到好印象,他本人看了也沮丧,更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他说完就又踱起步来。我只好努力撑开眼皮,我的腿和腰痛得要发狂了。

“这种天气,总是懒洋洋的。”老太婆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心里一旦空空的,瞌睡马上就来了。我忘记我们刚才在做什么了。”

“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这里冥思遐想。”老头子说,“那A君搞什么去了呢?我总觉得他身上投机的倾向太明显了,况且对老人也不够尊重。我一直不计前嫌,愿意帮助他,可他一点诚意也没有。”

老太婆马上附和道:“不光没诚意,他的问题还大得很!我想起来了,他刚才在这里写了一张忏悔书,满篇都是攻击谩骂,那气势像是要我们两老的命!我们撕了他的东西,他又趁我们想问题的时候,溜得无影无踪了。这种人向来就是恩将仇报!”

“我们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他们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食客还在庄严地踱步。当然他们此刻看不见食客,而食客却看见每一个人。真怪,食客并不是无形的,但他只在自己愿意让人看见时别人才认出他来,而大多数时候,大家对他视而不见,为什么我会每时每刻看见他,感到他,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了最后,我终于发狂了。我一下掀翻了书桌站起来。房间里一声巨响,书桌抽屉连同种种什物倒在地上,接着我又大吼了一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三个人仍旧保持原状,食客还在踱步,背着手,两个老的还在相互唠叨。原来他们都没听见我弄出的响声。看来我已是如此的虚弱,我弄出的响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被这个事实击倒了,颓然瘫在地板上。

食客踱步到我面前,用一只手提起我的衣领,说我的工作岗位还是在厨房,并不曾有什么改变,我最好马上回到厨房去,呆在此地久了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还怕引起什么误会。他边说边回头看邻居一,显出担忧的样子。

那老头和老太婆正在议论我的事情。

“原来他没有逃跑,那就是说,他把我们刚才对他的议论全听在耳朵里了。这个人有他厉害的一面,别看他目前在努力改错,心里可是绝对不服,总想玩玩花招,掩人耳目的。”

“这些日子他倒是干了厨房里的活,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什么也没有!他的心不在厨房里,搞得我们提心吊胆。饭菜是可以吃现成的了,操心的事却一件接一件,比较起来,还是从前自己做饭省心得多,我们是出于义务感才来承受这副重担的,谁会无缘无故来当这个傻瓜啊!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们要有一位发明家,与其去很远的地方寻找,还不如在眼前扶植一个,何况这一个是在我们眼皮下长大的,他小的时候我还摸过他的脸,所以他想翻天也翻不到哪里去。再说我眼睛不方便,想出远门去找个人来也麻烦。”

“不要惯坏了他,让他误以为我们总在惦记着他。这件事不过小事一桩。我们可以这样来叙述:‘有一天,本地的一个发明家到德高望重的老年夫妇家借宿,经过短暂的商讨,仁慈的老人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样,我们就把与他同来的那位大人物省略了,因为他只不过是偶尔路过,促成了发明家借宿这件事,几天后他就不见了。我们用不着强调他的到来,是A君借宿,不是他,或者可以说他将A君交给我们,自己就远走高飞了。”

“当时大人物叫了我一声母亲,这就可见我肩负的义务之重。我猜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我摸过他的脸,也摸过A君的脸,两张脸可说是天壤之别。我这种用手摸脸的办法比之你们用眼看要精确好多倍。用眼看绝对看不出一张脸是什么质地,这就是我个人先天条件的优势。A君对我这双手也是不由得不佩服的,他刚才写忏悔书的时候一直在回头瞟我的手呢!”

我现在已经知道两老对我的基本态度了,既然已经知道,我也就不大感兴趣了,老头子和老太婆照样每天叽叽喳喳地讨论有关我的问题,我站在厨房,一心扑在烹调上,什么也没听见,也不想听。不久食客又有意见了,说我又会滑回老路上去,他并且要我扔下正在火上炖着的汤,到客厅去躲在门后,偷听两老的谈话。他还说,站在门背后偷听的样子对我来说最合适了,因为只有这样才真正搞得清别人对我是怎么看的,要是我现在还不赶快去搞清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恐怕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偷听到的话往往是最可靠的,要相信任何人都不会当我的面说什么真话,我要想接近真实就只有偷听这一条路。我已经浪费了很多大好的机会。举例说,从前两老时常通宵彻夜长谈,为的是唤醒我那沉睡在深谷里的灵魂,我却毫不领情,躺在被窝里睡大觉,老两口知道我的态度后伤心已极,再也不搞夜间谈话了,他们宁愿避开我,到客厅去说悄悄话,所以我现在只剩下偷听这一条路子。他说着话,我的汤已在炉子上炖干了,我想去加点水,却被他“啪”的一声关了火,一边将我推出去一边吆喝:“汤?什么汤?还有什么比拯救灵魂的事要紧?你真是腐朽透顶了!”

后来我蹑手蹑脚地躲进了门背后,瞎眼老太婆正在做一种徒手逮住老鼠的示范表演。一只抓来的小老鼠被她用绳子系住一只脚,它一逃跑,她就将它抓回扔进一个没有盖的盒子里,待那小鼠拼命跳出盒子,又开始逃时,老太婆又用空着的那只手看也不看一把捉住它,如此反复,满足而又其乐无穷的样子。邻居一在一旁喝彩,很热衷,很兴奋,我听见他冲口而出:“A君这个小子,插翅难逃!”原来那老鼠是我,他们哪里会放过我呢,食客总是言过其实。我躲在那里看来看去的,并没有什么新花样,一个老套他们玩了又玩,还很陶醉,可能这就是食客所称赞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吧。

为什么我不能进入他们的意境呢?为什么我总是只能站在外面冷眼旁观呢?我应该如何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呢?喂,首长同志,请您给我一个回答吧!我知道,现在天色已晚,您吃过晚饭已经到街上散步去了,您用不着就给我回答,我想得出您的回答是什么样的,还是让我们将这个回答搁置不顾,我们来谈谈心吧。我很需要在这个关节眼上来谈心,因为此刻,食客正对我穷追不舍,他每在屋里踱一个圈就用脚尖踢我一下,为了躲避他,我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和您谈心,一谈心,我就忘记了自己的绝境了。下面我就来设计一下这场谈话。

首长:请你将心中的苦水彻底倒出来吧,你需要暂时的松弛。

我:我苦死了,我想找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支点,但是这个东西分明找不到,我只能不停地向您诉苦,因为您,只有您才对我无比宽容,别的人都像恶鬼一样追逐我。

首长:我总是忠实地倾听着你,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方便、更优惠的条件吗?不管是半夜还是凌晨,只要什么时候你心血来潮,就可以拿起话筒一顿哇啦哇啦乱说,得罪了我也没关系,别人哪有这种优惠呢?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家里有电话,就是知道,也永远查不到我的电话号码。所以你可说是得天独厚了,稍微受点苦是算不了什么的,还有好处。

我:我当然喜欢这个得天独厚,这正是我的虚荣心所致,我宁愿受苦而死也不放弃这只话筒。您已经看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是何等悲惨,可是只要一和您谈心,我又恢复了信心,认为自己又像一个人物了。就比如此刻,虽则我是躲在门背后,心里却感到是走在金光大道上了。我越下跪,越被逼,拿起这个话筒心里就越感到安慰。只是我别把电话号码忘了,我这就写好贴在墙上,真的,我怎么从没注意过您的电话号码呢?每次我都随便乱拨一个数字,每次都通了,您的号码究竟是多少?

首长:其实哪里有什么号码呢?你说你每次乱拨一个号码电话就通了,不过是你想让我放心罢了。你每次拿起话筒就直接对我讲话了,我们之间有种常人不能理解的联系。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要指出的是,你从来也没有拨过什么号码,那部电话机也只是一个装饰罢了,你完全可以不要电话机,对着空中向我讲话,时间也没有限制,白天半夜,想讲就可以讲,一边睡觉一边也可以讲,我总是听得见的。自从你那次把我叫到你家里,让我坐在你的有软垫子的围椅上,我就成了你的忠实的、永不背叛的听众了。尽管你在外面受尽了欺压,在我面前你还是毫无顾忌的。我从来不限制你,也不跟在你后头唠叨: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你想说什么全由你高兴。像你说的,多少人都尝不到这个甜头,他们想打电话又找不到号码,想对我讲话我又听不见,哪有你这样随意消遣的本事。你看,我简直成了你的仆人了,一声不响,又体贴又耐心,任凭你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我从来也没有评价过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评价这件事,才这样迎合你的。你要珍惜我们之间的这种友谊,一有空就和我保持联系,不论是消沉的时候还是得意的时候都要这样干。

我:我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疑团,这就是食客这个人。我告诉过您,他是提着破皮箱来的,可是现在我糊涂了,我觉得也许我当时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假如当时我不收留这个人,我照样可以和您对话,照样可以搞发明,而且我的生活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您看有道理没有?试想我当时将他赶出门外,坐在家里继续钻研我的蛋壳艺术,现在不照样大有成就吗?就因为我收留了这个人,才踏上了这条漫长的、没有归途的崎岖小路,真的这一切有必要吗?

首长:这就牵涉到一个根本的认识问题了。不错,你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像你说的坐在家里搞蛋壳发明,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成为孤家寡人,寄人篱下。但是根据你今天的认识,从前的好日子是一钱不值的,你早就唾弃了那种生活方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决定的,怎么可能走回头路呢?我可以预言,假如你现在拿起一个蛋壳,细细研究那上面的花样——你从前的劳动,你一定会感到乏味至极的。幸亏食客强行切断了你和那几箱破东西的联系,我要说他的行动很及时,那箱子里的破东西该扔!你还有一个荒谬的地方,就是以上这个问题,你已经在我面前提过多次了,你纠缠不休。我要和你说,答案是在既成事实中,不是在设想中,这种问题,只在于你如何行动。

对话就到这里了,首长同志,下面我们来做一个游戏,让我来猜测一下您的身份。我们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了,我每时每刻都在和您对话,可是对于您的身份,您所从事的工作,我从来也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只是含含糊糊地称您为首长,而您,出于宽宏大量,一次也没有挑剔这个称呼。现在让我来决定一下:您应该是从事何种工作的呢?从称呼表面来看,似乎是政府官员,不是科学家、医生之类,那么对于我来说,您也许是一个科学文化方面的官员了?好像也不是。您似乎和我是一流人了?也不是,您还是和我不同的一个存在。您高高在上,同时又让我觉得亲切。让我怎么猜呢?您在我的脑子里就是这么含糊的一个东西,像这个称呼表面一样,笼笼统统,一笔带过。如果我不称您为“首长”,而称您为“A”,像我自己的代号一样,那也是可以的。不过您绝不等于“A”,您绝对是一个独立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我可以向您倾诉,但不能为所欲为,您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时常叫我发抖。记得有段时间,我实在是累死了,没有精神向您汇报了,我甚至想就此躺倒不干算了。当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时候,您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上面空空荡荡的,蚊子挂在蛛网里,旁边有一摊水迹,我看久了就害起怕来,觉得自己毕竟还是一个胆小的家伙,一旦置身于空无所有的场合就要打退堂鼓,不能在那种地方久呆的。后来我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一把抓过电话机的话筒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还故意将嗓门提高,以压住袭来的恐惧。

首长同志,我刚才说要猜测您的身份,那只是说大话罢了,我不可能猜出,也不是真正有兴趣,我是借口探讨我内心的问题呢。

我内心有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呢?说老实话,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问题都不发生,空空荡荡。尤其是在夜半时分,老两口和食客都已入眠,我一人醒着,感到没有什么事可做,又没有什么事可想的时候。哈,我又吹起牛来了,还是回到我和食客的关系上来吧,我可以告诉您,我之所以要和食客维持这种关系,其目的就是为了可以向您汇报。回想一下,我一直所唠叨的,不正就是与食客的无休止的纠缠,以及通过食客达到的与他人的纠缠吗?要是斩断了这种纠缠,我还有什么可以汇报的呢?要是不汇报,我又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设想一下吧,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半夜里踱步到外面,万物在他面前岿然不动,头顶黑糊糊的太空向他压了过来,他除了跑回家拿起话筒急匆匆地和您对话这一条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您可以说,腿生在他自己身上,跑不跑全在于他自己。对了,我正要告诉您,像我这样一个人不跑回去的话肯定会因恐惧而死的,我最怕的就是死,长此下去,有一天也许会因怕死怕到极点而死。我养过一只鸡,一天它出外觅食,一只老鹰朝它扑下来,并没有成功地叼走它,它也没受伤,但它因胆囊破裂而死。当时我想,假如这只鸡像我一样,有一个工作,就如思想汇报一类的工作就好了,那样也就不至于因怕死而死了。可是它不过是只鸡,哪里会有我这种得天独厚的工作呢?它心里是真正的空空荡荡,所以恐惧一来,灵魂没有地方可躲,就出了窍。当然工作本身也是我发明的避难所,到底能不能长久避难也是个问题。

我现在的态度是:过一天算一天,醉生梦死,这样就好多了,舒畅多了。我还有一个妙法就是尽量提起自己的虚荣心,设立一些目标,每天忙忙碌碌的,好像时间总也不够一样,这一来就没有时间想那些无聊的、抽象的问题了,将死亡也置之脑后了。我最近的目标就是从邻居一那里偷听到一些真实的情报,然后制定一个新的、切实可行的计划,按部就班来实行,一步一步地接近这些神秘人物的内心生活。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要做好多好多的工作,吃别人不曾吃过的苦头。即使这样做了,我也不能将弦绷得紧紧的,每时每刻都处在振奋中,我常常陷入消沉。举个例子说,有一天,我上街去买菜,走到一条小路上,忽然觉得踩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子上,我就愣住了。我停下来,反复地思考自己正在干的事和将要去干的事。正在干的是去买菜,将要干的是买回去供那三个人吃,食客的一份另做,每样菜的烹调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一边分析一边觉得很厌倦。结果那天烹调食物的时候心灰意懒,搞得不怎么好,后来受到食客的呵斥,以及邻居一的轻蔑。为此食客还建议我干脆改行不要当发明家了,因为我装样子已经装得够久了,再装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新的发展。结局吗,当然您猜到了,结局是我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轨道。食客总是将我的弦拉得紧紧的,每当快要松懈,他又更加用力地紧拉一把,也许这正是致我于死地之举。我总是想休息,我的天性中有懒惰的成分,可是自从被食客缠上身,我就失去休息的权利了。试想我现在抛开一切,躺到一个山包上去睡觉,其命运肯定与那只被老鹰捕捉的小鸡无异,可能还更糟,因为并没出现什么外在的老鹰,我就被自己吓破了胆。在那种意境中,自己的心跳成为最恐怖的声音。我天生怕死,只好来服这没完没了的苦役,要是不怕死,我还不早就到山上闭眼冥思去了?食客和邻居们必定是发现了我的怕死的弱点之后才找到我头上来的,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把柄,有了这个把柄,他们就可以自由左右我的行动,搞出很多新花样来。每当我要摆脱,他们就做出一种暗示来吓我。我也时常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不能锻炼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品格?看来这种品格只能是天生的,怎么练也练不出来的。一提起死我就脸上变色,怎么也解脱不了。我这一生是成定局了,只能是几个神秘人物掌心的玩偶,现在回忆起没当玩偶以前的自由生活,觉得也并非真正自由,说不定这几个人早就掌握着我,操纵着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他们一直让我独自坐在家中干手工活,直到干出了一定的成绩,他们才相继露面。首先他们派邻居一来与我交手,唤醒我体内的这种恐惧,然后不断加深这种恐惧,搞得我无处安身……

说起死,我又想起食客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了。食客说,他带那个老渔夫去过悬崖了,一走上去,老头子就簌簌发抖,两眼射出贪婪的光,一直往前冲。他死死地拖住老渔夫不放,他们之间有段对话:

渔夫:除了往下跳,再没有第二条路。

食客:任何人都可以适应在恐惧中度日。

渔夫:我是一个例外,与这种煎熬相比,往下跳具有更大的诱惑力。

如果将渔夫换成我的话,我将在石头上呆下来,继续向您,首长同志,搞我的思想汇报。悬崖就在我的旁边,但我目不斜视,口中滔滔不绝,并在此中自得其乐,领略到一种隐秘的快感,这种快感不同于渔夫的快感,渔夫的快感只是一两秒钟内的事,我却总在持续的快感中。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想生活得快乐,只是各人追求的方式不同。多少年过去了,我是不是一步步接近了一种纯粹的方式呢?是不是迷雾已从眼前退去,前方一片开朗呢?如今,我用不着去呆在什么石头上了,我就呆在家里搞烹调,搞窃听,同样领略了老渔夫的快感,只是多一点麻烦而已。因为我时常脱离了我应该有的意境,落入凡尘,食客对我这一点总不满意,他要求我有一种纯粹、老道的风度,而不要像咿呀学语的小孩,任何举动都由模仿而来。我是否老道起来了?您也看得出,还差得太远呢!就比如现在,我躲在门背后说了这一通废话,能说明我就老道了吗?您一定会说,刚好相反,我比以前还更幼稚了。我躲在这儿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学玩躲猫猫一样。但是要知道,这正是食客要求于我的,这或许正是那种通向老道成熟的训练,不过那目标是看不到的。我只能不断地感到庆幸:总算又学会躲猫猫了!总算又学会写忏悔书了!总算又学会什么也不干了!等等等等。但我决不能高傲到认为自己具有某种纯粹的风度,因为那种风度是不可捉摸而又变化无常的,或者说它出自于某人的信口开河而已。您怎样看?

啊呀,对不起了!我说了这么多了,让我回到开始的出发点吧。一开始我就说我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您是否得到了一幅我的日常生活的完整的图像了呢?有一个人,我向他描绘我的生活,描绘了老半天,他忽然说,A君,你真幸福啊!我就问他为什么,他说,住在别人家里,老两口待你亲如骨肉,你还要怎样?他又说他由此断定我是一个极其自私、不顾别人死活的人。还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房子就是最大的享受了,可我,不但自己有房子,还可以随便走进一家人家就住下来,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优惠?总之他根本不理解我,看来别人也都是这样想的。还没让我来得及披露自己的想法,食客就发脾气了。他说他的生活已经无法忍受了。他决心将这种生活来一个结束。于是,早上起来,他宣布要和我互换身份,让我来当食客,他来当我。他不由分说就从我身上剥去衣服,他自己穿起来,又把他系过的那两块肮脏的裆布扔给我,叫我系起来。我这样装扮起来之后,看着镜子里面,觉得自己一副猥琐样子,一点也没有他那种自信和威风。我走了两步,那两块布总是缠住我的腿,磕磕绊绊的。别以为食客要代替我去参加劳动了,没有的事,他穿了我的衣服就坐下不动了,对我说该干什么就还是去干什么,日程并无大的改变,只是规定我说话时改变语气,说些他爱说的话。我照办了。当天在厨房干完活之后,我就学他的样在房里踱来踱去,像他刚来那会儿一样,信口开河地说了些怪话,还指责屋内脏,像个猪窝。奇怪的是邻居一和他老婆完全没有反应,既没有看见我的奇特穿着,也没听见我在吹牛夸海口,他们真是花岗岩脑筋,始终在商量用抓老鼠的办法来对付我。他们茫茫然地瞪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叽叽喳喳地说那些老生常谈了。我就冲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我的装束,可他们就是没看见,邻居一还说:“这个人一点也没什么出新的地方,就是喜欢说个不停。”

“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衣服吗?我已经大变样了,从头到脚!从今天起我就要你们对我另眼相看!别以为我是你们的邻居,见鬼,我是从万里之外来的一个使者……”——我。

“哈哈!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究竟穿得怎样?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虽瞎眼,总不至于连他身上的衣服也搞不清了吧?莫非我不中用了?这可是天大的奇闻!”——老太婆。

“我可以告诉你,他穿什么无关紧要,我还可以告诉你,他根本没换衣服,因为他没衣服可换。他总是要我们对他另眼相看,真是贪婪啊!我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个人,只能用抓老鼠的办法来对付的人。说句老实话,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注意过他是什么样子,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形象不定的家伙,说他是一股气也可以,他在此地住了几十年也不能对他的形象有所确定,就是住到死,我也只能说,我们这里住着一个发明家,一个矮小的爱说的家伙。如此而已。”——邻居一。

“你们难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为什么会住进你们家?有什么必要?这可是个深奥的问题啊!想想看吧,谁每天为你们烹调,为你们打扫这个猪栏似的家?”——我。

“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深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邻居,住在自己家里不快乐,提出来我们家寄宿,我们接受了。我们是乐善好施的老人,这样做给我们带来身心的健康。至于工作,那是应该的,人人都不应该游手好闲,我们为你操了多少心!现在你反而摆架子,说自己是什么使者了。从前我为你的衣着问题伤透了脑筋,后来我们总算将这个问题忽略不计了,你却又一反常态,重新亮出这个旧伤疤。你换了什么衣服?不明明还是那副老样子吗?我已经通知过你,我们不再计较你穿什么了,为什么还要死缠不休?总不会要我们向你赔礼道歉吧?”——邻居一。

我跳上桌子,朝他们喊道:“请看我身上的这套衣服吧!这就是大人物所穿的、超凡脱俗的衣服!如今他已借给我穿了,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知觉?你们好好看看我吧!”

瞎眼老太婆激动起来了,她边说边摸索着往外走:“怎么会这么难听,这个人说话的口气简直像个导师,我真是受不了了!”

这个时候邻居一就在一旁冷笑着说:“A君这是何必呢?太难为你了!A君穿什么衣服,难道我们看不见,值得这样大肆张扬?实在是过分了。我告诉你,对于你的穿着,自从我们不再计较以来,已经形成固定的印象了,这个印象我们心里有数,无论谁也改变不了。不管你把自己吹得多么高,我们也有一个一定的标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别再在这上面出花样了,老实说吧,我们早就把你搞得清清楚楚了,什么秘密也不会有了。”

“如果我从此不洗脸,不洗澡,不下厨房呢?如果我将你们从这猪栏似的房子里赶到外面去呢?你们还这样看我吗?”

“那也一样,丝毫不会有什么改变。再说我们也不相信你吹的牛皮,吹一吹是可以的,谁会当真呢?事实是,你呆在这里,接受我们的抓老鼠的试验。你看,我,包括我的瞎眼老婆,我们俩年迈体衰,但我们在你面前如此强大,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早就被规定了的,不管你如何调皮捣蛋也不能改变这种关系的性质。就说现在,我在你腿上咬一口,你又能怎样?”他果然扑上来,在我腿上用力咬了一口,痛得我呲牙裂嘴。

我当然没有还击,而是乖乖地从桌子上跳下,缩到门背后去了。后来我就穿着这身奇异的装束下厨了。他们三个人都视而不见。

食客叫我与他互换身份的含义又在什么地方呢?首长同志您看得出来吗?食客说得好,这叫“换汤不换药”。按照他的意见,这出戏要一直演下去,让我好好体验他的意境。您当然知道寒冬腊月之际系着两块破麻袋片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我将晕倒在屋里。食客说,我应当每天进行至少半小时的训练,他虽然是夏天来到我家的,但这以前,他穿着这身服装度过了十几个严寒的冬天,吃尽了苦头,而那个时候,我正穿得暖暖和和地坐在家里享福。我咬着牙,每天早上赤身裸体,系着那两块破麻袋片在食客面前转悠半个小时。当我冻成了重感冒时,又受到他一顿耻笑,说我死心眼儿,这么搞下去一点成功的希望都没有。这个时候老两口也跑来大惊小怪,说他们也没料到我怎么会如此低能,好好的偏要把自己搞出病来。老头子还诡秘地朝我眨眼,讲了一个风马牛的故事,那故事是说一条蛇钻进了一个死洞,入口又被人堵上了。我知道我再这样下去就要完蛋了,所以我就干脆穿上厚厚的棉衣,将食客的裆布象征性地围在腰上,走到食客面前。不料这一次,食客赞赏地说道:“好,总算摸到门了。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就在于长期吃苦,默默忍受,这一下你有了一点体验了。你现在的客观条件这么好,我来你这里之前吃过的苦可是骇人听闻。我一直对你穿衣的样子看不顺眼,今天你这种方法与往日不同,可说是一个进步的起点,不信你去问问邻居一。”邻居一也说我这副样子好看多了,说我生平第一次少了一点庸人的味儿。瞎眼老太婆则凑拢来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点着头,强调我的革新还很不够,因为起点太低,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想想看,我们第一次提出他的服装问题时,他那种庸俗的味儿是多么使人倒胃口啊!一个人的起点是非常重要的。比如A君,几十年后才第一次穿上了让我们看得见的服装款式,他自己却声称他一贯努力改进自己的风度,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也摸不到?就因为他起点低,我们提不起兴致来注意某些鸡毛蒜皮的小变化。”

首长同志,在这里我要向您提到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不久前,由邻居一发起,对我个人的品质和社会地位,对我的工作的看法,来了一次总的评价。一共五个人发表了意见,这五个人是:邻居一和他老婆,邻居二和我老婆,以及时髦同行。在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位自称为过路人的同胞,发表了一点补充意见,这里我就将他们的意见摘录如下。

时髦同行:说起来,我和这位老兄已有十几年深交了,开始的时候,就像是“冤家路窄”,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总是撞上这位老兄。我深思了一下这其中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这是因为我和他有共同的爱好!对,我们俩都在衣着方面狠下了一番功夫。我的成绩是众所周知的,至于A君,我们不能说他就没成绩,他也是有成绩的,任何一个人像我们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都会取得一定的成绩。我要说,我与A君追求的方式不同,我追求的是风度翩翩,他追求的是不拘小节的潇洒。谁在这方面更出色,还有待历史的评价,不要忙于下结论。

在我的印象中,A君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高傲中有点冷淡,这就是我对他的印象。我多年的宿愿就是想与他做个知心朋友。每次在马路上、商店里、集市上遇见他,我总想与他攀谈,谁知每次他都掉头而去,我真是伤心啊。两个同类型的人,追求着同一个目标,却无缘无故闹起别扭来,真太不应该了。即算根据大家的不公正的议论,认为我在穿着方面比他高一筹,他也不应该把账算到我身上啊!因为我本人一点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浅薄之徒。我一贯认为在衣着追求上无高低之分,我有我的爱好,却一点不想因此贬低A君,我愿意与他携手并进。随着认识一年一年地深化,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知识贫乏,在衣着的讲究方面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之处,只能说是一个小学生。我时常纳闷:A君到底是怎样估计自己的呢?我听说他最近搞出了一个新的服装式样,我很想知道他的这个发明。自从他得到工业部的承认,获得发明家的称号以来,我还一次也没有研究过他的发明成果呢!我听人说起他的发明成果都是装在一个破皮箱里,很神秘的,这一定是一种诽谤。我可以肯定他的发明就是服装的式样,这些式样都穿在他本人身上。我这样说,并不是暗示我在这方面有什么优势,再说我也没有得到国家工业部的什么称号。

当然群众的舆论是倾向于我的,可我又并不以群众的舆论为准。我只是想搞清,A君与我进行的这场服装竞赛,已经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阶段呢?我想在这里借此机会将我所见过的A君描述一下:我一共见过A君五次,但每一次都是隔着人群远远地遥望。众所周知,A君的身旁总是围着那么些人,使我觉得不便与他照面。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脸色灰白。但我从未听清过他讲话,他的嗓音低而又低,像是在掩饰着什么,又像是不屑于和人谈论。我注意到,别人也不听他讲话,一方面可能是他的嗓音太低,另一方面,我认为,像我们这些搞发明的,完全没有必要让别人来听我们讲话,所以别人没有兴趣也是正常的,我们身上的衣服式样就说明了一切。奇怪的是A君似乎不了解这一点,他总是在不停地说,尽管声音低,尽管别人不听。在我见到他的五次当中,每次他口里都在说些什么。我觉得非常感慨:当一个发明家是何等难啊!即使像A君这样高傲的人也免不了世俗的烦恼,似乎要被这烦恼拖垮的样子。为什么他一定要众人按照他的思想模式来理解他所穿的衣服呢?这一点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把精力浪费在这上头,又是多么的可悲啊!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远比他活得洒脱。我经常告诉别人,我并不是什么发明家,搞发明只是业余爱好,我也不在乎别人的意见,身边也没有一大堆人围着,但我确实在干工作。一个人,弄得像A君这样,陷入日常事物的纠缠中,才能得不到发挥,变成一个庸庸碌碌的人,是十分可惜的。说到我,别看我的服装式样锋芒毕露,我对名利的感觉是淡于烟云的。很多人告诉我,说A君对于我在服装方面的感觉耿耿于怀。据我分析,还是他无法从世俗的感觉中超脱。这类问题也不限于他一个人,这是发明家的通病。我的朋友邻居一告诉我说这是个敏感的问题,还说同行相嫉妒是正常的。怎么说呢,我对于这个敏感的问题毫无感觉,我想,即使A君有感觉,恐怕也不如众人估计的那么严重,好像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估计,他只是偶尔,在别人对我夸赞过头的时候,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舒服,这就是平庸的日常生活对他的腐蚀。我回忆起十几年前,我刚刚从事发明的时候,曾经有几个朋友在一起搞发明,那个时候我们都不认识A君,同住一个地方,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直到他出了名,我们才隐隐约约地听说,后来名声越来越大,简直就满城风雨了。从这个过程也可以看出,一个人在事业上的发达,是全凭个人的运气,与实际才能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朋友告诉我,A君在发达以前还偷过邻家的一只鸡呢!我听了之后一点也不惊奇,要是说他成名以前是个圣人我才奇怪。当初我得知他在读《道德论》的时候就断定:此人一定有难以启齿的隐私。最近几年他已经不读那种书了,这说明他已经敢于正视现实了。既然他每天的所作所为都记录在案:发明的事也好,偷鸡的事也好,被老婆赶出门的事也好,一律都以同等重要的位置写在他的档案上,逃也逃不脱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徒生烦恼罢了。还是我这样好,什么书都不仔细读,倒练出了超脱的胸怀。像我们这种人是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的,分析我的行为也可以看出,我是直来直去,首尾一贯,A君是忽左忽右,步态飘浮。我听说A君最近将大人物的服装穿在身上,发表了一些象征性的讲话,这无疑是一个较好的开端,我们大家都经历过这种由表及里的过程。长此下去,他会练出大人物的风度来的。

首长同志,我本来在这里安排了五个人的讲话,可是时髦同行刚刚讲完,就有一位自称为过路人的同胞进了屋,他一把抢去我的档案文件,飞快地往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就拿起棍子赶走了我的邻居和同行。这个人像个行劫的强盗,他恶狠狠地命令我交出手表和现金,说不然他就要放火烧房子了。该死的家伙朝我亮了亮打火机,竟然伸手去扯我的电话线!首长同志,我和您说,我可不是个软骨头,可这个人身壮力大,而且他已经抓住了电话线,如果我反抗他,结果不言而喻:我马上会失去与您的联系。一旦失去了联系,我还算怎么回事呢?所以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惟一的解救方法就是屈服了。您已经知道,我这个人,什么下贱事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失去与您的联系。这个强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家伙,正是抓住了我的弱点。闲话少说,我此刻正被他吓得口呆目瞪的呢!我不知道干什么才好。他提醒了我,再一次叫我交出现金和手表。好,我就从手腕上取下表交给他。这只表是我死去的父亲留给我的,可是人到了这个关头什么都顾不上了,还管他什么父亲!我还掏了掏口袋,里面有二十元钱,也一并给了他。他接过钱和手表,又将档案递给我,要我在那上面签字。我一看,原来他已经代替我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今后再也不和您,首长同志,在电话里谈心。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看来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强盗,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不想签字,可是瞟见他做出一个扯断电话线的姿势,心想这下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答应他,再慢慢从长计议。再说档案又算个什么?历史的记载又算个什么?我何必当回事?反正人一死,什么都不知道了。问题是我现在还没死,还要以现存的方式活下去,对这种方式我还比较满意。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字。这个人放下了电话线,细细端详了我一刻,忽然大笑了,他吐露出真情,说他是大人物派来试探我的。又说像我这种什么信仰都没有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装设一部电话机,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装了就算了,别以为大家都对此寄什么希望。实在是,我装不装电话机丝毫不会对我的品行改良起什么作用。

过路的同胞拿起话筒,对着电话哇啦哇啦乱喊了一阵,然后又把话筒一扔,逼视着我的眼睛。

“你,把你的记录本交出来。”

“什么记录本?”

“别装蒜了,你每天对着这个话筒说的话的记录。我知道你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了,这很成问题的。我要审查你所说的东西,万一你记下了你的信口开河的句子,可就是我的失职了。我不能容忍信口开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出自大人物的旨意。”

我自始至终都在努力执行食客的旨意,这,您也看得出来。但是要把我珍藏的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我是不太情愿的。这一来,我等于向众人宣布,我家里设有一个电话机,一个特殊的小东西,我用不着拨号码,就可以直接与您,首长同志通话。另外,他还要读我的文章,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自己说过的话,时常无缘无故的,我就脸红起来。无论什么话,我说过一遍之后就不想再回顾,更怕别人知道。我把这些话记在一个本子上,只不过是为了督促自己,以便将来有一天翻开它,可以看见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我当然不能交出笔记本,这太滑稽了。这个本子既不同于鸡蛋壳、忏悔书,也不同于烹调、窃听,那些都是别人看得见的,惟有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

这个过路的同胞见我不肯拿出东西来,也没有强逼。不过他说,他从此要和我寸步不离,以便监视我,将我每天说过的话分析一遍,指出我的错误,也肯定我的成绩。因为大人物只能对我下达指示,不能每时每刻伴随着我。尤其是夜里,大人物习惯于一个人安静地就寝,而我的大部分与您的联系活动都在夜里进行。他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当天夜里就挤进我的被窝和我并排躺下了。当然他绝不入睡,我也没睡好,我不能中断与您的对话呀!我就只好在他的监听下说起来。就比如此刻,他正在揪我的耳朵,说我的谈话里头有夸大的成分,为此他还踢我一脚,威胁说要没收我的记录本。

首长同志,这个人又踢了我一脚,看来我又说漏了嘴了。多年来,我总是有说漏嘴这个毛病。以前我不大在乎,别人也不在乎,现在看来成问题了,有这个人在旁边,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受到限制,现在我比较谨慎了。每说一句,我都不自觉地用这个人的眼光来衡量一下,不断地反问自己:有没有问题?有没有夸张和信口开河的成分?也许您要说我这下子失去了好多很好的乐趣了,我至少已经把秘密向一个人公开,这可是一大损失。我要告诉您的是,非常奇怪,自从这个人像吸血鬼一样附在我身上以来,我从头脑到身体都有了某种改变,我那种秘密的乐趣渐渐平淡下来,激情消失,化为一种习惯,我仍然每天向您汇报,但情绪比较平静,思路也比较有条理了。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呢?我已习惯于与这个人联成一体了,有他在,我甚至感到自己与食客有了某种沟通,说起话来也有了某种空灵的成分。我时常感到不解:这个人也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像当初食客一样,不知从何而来,一来就坚决地在我这里住下了。在过去几十年中,或许我已见过他们俩许多次,只是不认识。为什么在我前方引路的都是这些偶然路过的陌生人呢?我睁大眼睛扫视周围的人们,看到的都是些单个的人,不像我这样有什么人和我住在一起,时刻伴随、限制我,他们似乎都自由自在,不像我这样行动笨拙,眼神呆滞。但这又是我所选择的,我所愿意的好方式,尤其这个人来了,与我同吃同睡之后,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根单线一样,一直牵向目标的所在,目标是看不见的,但线是绷得紧紧的。如今每天的汇报不再是我个人的隐私,而是食客、过路同胞和我本人三位一体的工作了。

当然沮丧的时刻时有到来,这个人对我是毫不留情的,在他激烈抨击我的时候,我曾多次失去信心,不再说话。前天夜里,我正在被窝里向您汇报,这个人抢去我的话筒,说我又有几天没改变说话的姿势了,我现在这种姿势他已经看厌了,简直使人发狂。当然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姿势,我就只好沉默了一夜,那一夜简直比死还难受。依照这个人的规定,我必须每次汇报都采取一个不同的姿势,或站,或坐,或躺,或跪,或弯腰。您也知道,一个人无非就那么几种姿势,要每一次都出新花样不可能,所有的姿势我都用遍了。于是昨天,我就边跑边汇报,在房间里兜了一夜的圈子,结果他说“马马虎虎”。意思是并不让他完全满意。今天我该怎么样来安排自己呢?首长同志,我是这样做的:我根本不说话,只是对着这个话筒吹气,此刻我就是这样做的。当您在那头听到这些单调的“呼呼”的响声,内心做何感想呢?也许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阴谋诡计,一场骗局,但在我本人,这也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姿势,正如食客说的,“换汤不换药”。我吹得得意起来时将唾沫星子都溅在话筒上了呢!当我想出了这个出人意料的新招时,这个人就安静了,显然对我还比较满意。我知道,在一个不同的时刻,比如明天,我的危机又到来了。俗话说“把戏不可久玩”,意思是,一个把戏玩一次也就够了,下次再玩就令人倒胃了。这里又要强调一下,我的把戏与一般的把戏大不相同,是一场无法识透的阴谋,它的变换并不在于表面姿势的变换,而在于内部深藏的诡计,这种诡计无法言传,所以此刻我只能用姿势来打比喻,我的比喻只有这位同胞能意会。我明天应当采取什么样的说话姿势呢?这是我今天一直在苦思的问题。首长同志,我告诉您,当我闲下来的时候,那感觉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为第二天的说话姿势担忧,可不像搞烹调。搞伙食工作只要计划好第二天的饭菜,按部就班去搞就是。而能不能设计出好的讲话的姿势,全凭手持话筒那一瞬间的灵机一动。这灵机一动有时产生一个好的结果,有时什么也产生不出来。在什么也产生不出来的时候,那位同胞就表示不耐烦了,他会说他只是一个过路的同胞,进屋来看看我的,从来也没打算在我这里永久居留。既然我再也搞不出什么新招,他打算明天早上就离开,他相信这也是大人物的旨意,他本来就是来协助我工作的,现在无事可做,只好走了。最坏的结果当然是我又出了新招,他也就不走了。我的招数就没有一个穷尽吗?就没有枯竭的那一天吗?我不知道。早几天的一个夜里,我干脆不拿话筒,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干。我这样躺了一夜,过路的同胞不但没走,还说我表现不错,说这也算一种姿势。“你以为你非要干什么吗?什么都不干也算一招,为什么你就没想到这上头去?”他还说,我越是情绪低落,心灰意懒,越说明我还有点希望,他就爱看我心神不定的样子。

又过了一天,首长同志。今天早上起来,过路同胞跟着我走进厨房,很神秘地对我说,难道你就没注意到吗,食客已经好几天不见了?我当然注意到了,因为他几天没吃饭了。我还暗自高兴,心里想着省去了好多麻烦事,我以为他出去一阵又要回来的。过路的同胞说,食客从此以后就与我分道扬镳了,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我现在可以自己去发展自己了。他还给过路同胞留下话,让他与我多呆一段时间,因为我现在的生活方式虽然已达到了某种高度,但还很不稳定,我这个人,时时要人敲警钟,自从不久前他得知我一直用电话与某个空想的首长通话以来,他就感到离开我的时刻到来了。他在房子里好好地沉思默想了几天,终于收拾起他带来的破皮箱远走他乡了。

“我与首长同志通话这件事是否激怒了他?”

“不,大人物只是认为他对你的考验已经完毕,他可以离开了。你着什么急,还有我在呢!你目前的情况用不着劳驾大人物与你同住在一个屋顶下了,你至少已经学会基本的生活态度。比如现在,你就在厨房为那老两口做饭,而不是和他们打架。你总不会抛下他们,回到你自己家里去念《道德论》吧?”

“当然不会了。我对自己过去的事脸红,那个家勾起我很多羞愧的感觉。我现在越来越容易脸红了,睡梦中也如此,所以我很怕睡着,我不喜欢我脸红时的那种感觉。”

我真的已经学会了基本的生活态度了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回首往事,我只不过是由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人,由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由一个有明确生活目标的人变成了一个奴隶。这就是我的基本生活态度:成天喋喋不休地解释,患得患失,惟恐主人发怒,小心翼翼,什么事都不干彻底。举个例子来说,每次我向您汇报,从不曾说什么胸有成竹的话,也不敢抱着一个什么目的,总是东扯西拉,不着边际,完全像个多嘴的婆子。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舌头,使我只能说这些鬼话,说了才舒服。当然也可以暂时不说,但绝不能说我习惯了的那些话,因为那是背离基本生活态度的,过路的同胞不会答应,食客知道了的话更不会答应。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每次说话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的舌头如何动,因为那是被控制好了的。我总是直到拿起话筒的前一刻还在忙碌着什么其他的事,将每一分钟时间都占去。这样,我一拿起话筒,脑子里茫茫然然,舌头就按过路同胞或某个妖怪的指示动了起来,显然结果只能是胡说八道。首长同志,这一切当然您已经领教过了,您早就看出来我在怎样混日子,从您坐在那张破藤椅里听我讲话开始。不务正业,多嘴,浑浑噩噩,放任自流,纠缠不休,不求甚解,等等等等,这些恶劣的作风就构成了我的新的基本生活态度。

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也不打算将来有一天来搞什么自我改造了,那完全是我的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我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下去了,破罐子破摔,反正一切发生过的,都是不可弥补的,我还能改变到哪里去呢?我只能是这样一个人了。有时候我觉得毛骨悚然,有时候又觉得心安理得。最近以来,心安理得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偶尔甚至起了一个歹念:要以疯作邪,矫枉过正。当然这只是一闪念,我毕竟只是一个有点呆头呆脑的本分人,这点到死也改不了,假如我忽然风流倜傥起来,像时髦同行那样穿戴好走上街头,那太吓人了。首长同志,您也注意到,我已经很久不搞发明了。我挂着发明家的称号,暗地里天天鬼混,早把该干的事业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时我也觉得,总该做点什么样子应付应付,好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做什么好呢?蛋壳上钻孔这档子事我早就生疏了,连工具都失落了,重操旧业不仅不可能,也太滑稽。首先这种搞法就与我目前的基本生活态度相悖,而且我也失去了干这种活的激情和专注。现在哪怕是再搞一回那种工作都让我发狂,不,我已经不适合那种工作了,我的注意力早就集中不起来了。那么就写忏悔书,以它滥竽充数,作为发明成果?忏悔书也不想写,因为已经写过一回了,现在想起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当然也缺乏激情。说到激情,您也许不相信,我的内心在这些日子里早已变得像一块石头,没有一丝裂缝的卵石。

回首往事,自己也感到诧异,想不出自己从前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竟可以在一只蛋壳上钻出五千个孔来,情绪总是保持那种奇怪的亢奋。现在这些热情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从镜中打量自己:呆板,木讷,眼球混浊,左手不停地颤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居然搞过令人瞩目的发明!我现在到底在搞些什么呢?简言之,什么也没搞。如果我不向您,首长同志汇报这件事,这件事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外界只当我又在试制一种新的产品。哈,我忘了,当然有人知道,比如食客,不过我早已将食客、过路同胞、还有邻居一之流算作我自己的一部分了,当我说“外界”的时刻,我指的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遥远的假定的地方,我知道那地方的人们的一举一动,但我从不加入其中去结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是我这个报告假设的听众,“他们”是从前那些夜里拥到我家去见大人物的人们,“他们”是授予我发明家光荣称号的上级领导。他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总是躲在某处窥视我的一举一动。只在一件事情上我蒙骗了他们,这就是我早就抛弃了发明工作,而他们不知道。当我在屋里架设了电话专线,开始这冗长乏味的汇报工作时,他们却误认为我关紧房门在房间里搞出一种新图案。他们并不总在关心我的事,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们关心,所以我就轻易地走上了这条懒惰的道路。

首长同志,此刻我又躲在门背后偷听邻居一和他老婆对我的谈论了——他们俩谈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我。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仍然搞不清他们的用意。他们为什么对我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他们试图将我引向何方?或者通俗一点说,他们要我干什么?有段时间,我从字句上去理解他们的话,我注意自己的仪表,在他们家努力搞家务,将厨房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两位老人态度恭谦。这样做了之后,他们似乎并不满意,一谈论起来就说我浅薄,没有功底,只会做些表面功夫。等到我去向他们请教要如何理解他们的谈话精神时,他们又阴阳怪气,怪我不该当面谈论这种事,怪我总是将他们的谈话庸俗化,一点也不理解他们的苦心。我只好憋着气,下一次更用心地躲在门背后窃听,结果当然是听来听去的没什么收获。他们的话太虚无飘渺了,今天说他们要像抓老鼠一样抓我,明天说要对我严加管教,后天又说我马上要出大问题,真是高深莫测。只有一件事他们视而不见,这就是我放弃了发明工作。他们对我的发明本就不感兴趣,现在更是提都不提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我的发明家的头衔,现在他们就用“头衔”这个词来代替我的发明工作了。根据他们的谈论,这个头衔就是我的人格,至于人格究竟具体如何,他们的解释又十分复杂,可以说他们的解释只能意会,按照我的想象,他们心目中的发明家应该是一有时间就谦卑地藏身于门背后,手执一个笔记本,将他们的谈话记录下来,然后反复阅读,加以发挥,根据谈话的精神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不过因为他们的谈话是虚无飘渺的,我塑造的形象也应是变幻不定的。

心里一有确定的企图,我就会停滞不前,陷入陈腐。话虽这么说,要做到可不容易,我这个人,长期有种向后看的习惯,比如刚才,我就为自己失去了发明工作而大发了一通感慨,按照两老的眼光,这又是不健康的情绪作祟,一种要不得的伤感情绪,我应该将构成这类情绪的词汇从脑子里彻底剔除,心怀坦然地迎接新生活。食客已经不见了,他的阴魂还据守在这里。现在他通过过路同胞和邻居一来向我发号施令,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与他相处的这几年来,我逐步地领悟了他的精神实质,这种东西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现在他离开了,我仍然可以条件反射似地按照他的意愿来工作,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我这样做,他安插在我周围的这些亲信(邻居二、时髦同行、我老婆等等)也在尽职地提醒我的所作所为中的问题。只有一件怪事,我怎么也琢磨不透。首长同志,也许您还记得食客在我家里时常提到一个钓鱼的老头,当时我并没十分在意。他离开的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这个人就出现在我的房门口。您知道,我因为夜里和您谈话过多,所以总是睡不熟,他并没弄出任何响声,我却马上醒来了。我暗暗地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我的房间的,与我同睡一床的过路同胞,也在这个时刻不见了。老头手执一根我看着很眼熟的钓竿,于昏光中晃动着他那衰老丑陋的脸孔。只见他的嘴动了一动,毫无表情地说道:“我在钓鱼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事实:终点是看不见的。当然,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疾行的时候,对这个事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他来过很多次以后,我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食客装扮的。

我通过细细的打量,发现他和食客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别的不说,谈话的风度就全然不同。食客的每一句话都明确、生硬、有权威性,这个老头却从来不谈论现实中的事,每次总是描绘一些从未见过的风景之类,还总忘不了提到他钓鱼的河边。比如刚才他又说起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井台旁的蕨类植物长得有一人高,红嘴小鸟在草丛里叫得凄凉等等,还说他在钓鱼的时候听见了小鸟的叫声,绝对错不了。他用不着去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脑海里有一架摄像机,里面的图像比电话还清晰。老头走动的脚步是听不见的,虽然缓慢但是灵巧。根据我的计算,他来得越来越勤了,有时傍晚也来。他一来过路同胞和邻居一就不见了,他总是单独对我说话,他那些话,也有可能并不是对我讲的,他太执著于自己的意境了,从未朝我看过一眼。除了这些风景的故事之外,他还讲一些恐怖的小故事,他的故事与常人所理解的也大不相同。所有的故事都不具备完整性,只是一些碎片。一次他提到一只无头鸟,无休止地朝太空飞去,还有一次他又提到他坐在人群中冥思苦想的事。在外人看来,他将这类事称之为恐怖的故事实在是夸大其词。说也奇怪,他叙述这类片断故事时,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并没听清他讲些什么,只是说话的语调使我害怕。怕得厉害时,就用被子蒙住头。在那种时候,我总感到房间里的空气过于混浊,缺少氧,越是用力呼吸就越窒息得厉害。我估计也许是老头吸掉了大量的氧气,造成了这种污浊的空气,于是我暗暗乞盼老头快快离开房间。这类愿望总是适得其反。你越盼他走,他越停留得久,直到你晕倒为止。在害怕的同时,我又暗暗盼望他,有时隔了一段时间他不来,我就感到无比的焦虑,简直不能自制,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在等待中看着生命溜掉。当然他总是要来的,这已形成习惯了,不是在傍晚,便是在清晨。我渴望恐怖的刺激,我的神经已向我表明了这一点。

有一天,在那种伤感的缅怀(我又陷入了这个泥坑)中,我不禁想到,食客已经离去,钓鱼的老头最后也将离去,所有的事都将有一个最后的结局,虽然这结局乏味得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真正的独自一人呢?回忆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日子,虽然辛苦,虽然寂寞,但和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我连寂寞的感觉都早就消失了。是的,我已经不再寂寞,因为每天有人注视我,关心我的一举一动。我再也用不着关起门来,也不企图干一点纯属个人的私事,只要我一行动,就至少牵扯到五个人的看法,这五个人您当然明白是谁。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独自一人,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我并不孤独,我是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复合体,我每天做许多“工作”,思想也总在动荡中发展,可我又明明是独自一个与外界对立,所有我想的,做的,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按常规不能理解为“工作”。我早就不再读书,也不搞发明。我成了什么人了呢?一个寄住在别人家中的仆人,一个双头人(过路同胞就如我肩上长出的另一个头)。曾经有过一段热闹的日子,那时每天傍晚有一大群人冲进我家,来关心我的工作,现在他们不来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关心的了。

哈,发明!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了啊!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走进了创造者的行列,又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从他们中间退下来,成为无所事事的、饶舌的二流子。命运就是一个阴谋,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我改造成了这种二流子。首长同志,不瞒您说,从上个星期开始,我性格里又有了一种新的趋向,这就是懒惰。现在食客已经走了,我用不着怕什么了,过路同胞除了我夜间的汇报外,根本不过问我白天的活动。所以,我这几天总是睡到中午12点才起床,并趁机不做早饭。老两口也许是敢怒不敢言,我甚至可以说他们对这事漠然处之。我不做早饭,他们就不吃,也不指责我。我12点起床后,就躲到门背后去听半小时他们对我的议论,他们都是说的从前那一套,闭口不提不做早饭的事。然后我就下厨房,胡乱做两个菜给大家吃。吃饭时过路同胞总是垂着头,从不对饭菜加以评点。下午我就睡一大觉,一直睡到日落西山,然后懒洋洋地起来搞晚饭,搞完后再提个篮子去自由市场买菜,专拣那种容易做的菜买。这样,每天白天我基本上是睡,只有到了半夜才活跃一阵子。半夜里我醒过来拿起话筒,一下子兴奋起来,一切冗长单调的废话都开始变得生机勃勃,我说了又说,连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趣味无穷。过后一分析,实在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只是走火入魔了而已。这种兴奋总是在凌晨以前转化为厌倦,于是过路同胞用力踢我一脚,暗示我说走了题,我就自然而然放下话筒,呼呼入睡了。如果钓鱼的老头不来,我会一直睡到中午12点。那个怪人每天都来,很谦卑地站在门口,轻轻地说话,并没有人叫我,我就于睡梦中醒来了。

首长同志,请您原谅,我居然打搅您这么久了,有五年了吧?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从前有一天,您来了,您那么彬彬有礼,坐在我的惟一的一张有狗皮垫子的椅子里,耐心耐烦地听我谈了有十分钟,然后我俩就通起了热线电话,这件事仿佛是昨天的事,又仿佛过去一百年了。当时我对您说,我心里有着可怕的痛苦,一定要向您倾诉,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过于小题大做了。您看,我至今仍在向你倾诉,但痛苦已于无形中消失了,我逐渐学会了随波逐流,现在可说是得心应手,坦然处之了。除了偶尔袭来的恐惧之外,我基本上活得自由自在。也有沮丧的一刹那,比如我去回忆我从前读过的《道德论》之类,想来想去,竟然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我又去回忆我读过的其他书籍,也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始终记忆犹新,就是“食客”这个名字从他本人的口中宣布出来的一瞬间对我的震动。当时我的背部像针扎一样疼痛,脑瓜里空空洞洞,过了一会儿,一个顽固的念头钻进脑海:“完了,食客来了!”但是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很快就消失了,您看到,我是怎样将他当作了救星,引路人。食客是谁?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这个食客,他是命中注定要来的,还是某人派来的?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想深究了,因为一切都发生过了,一切还要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最近我已经感到了衰老将至,虽然一到半夜神经还是无比兴奋,唠叨起来也滔滔不绝,但每天从床上爬起来是越来越行动笨拙了,刚才我竟在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一跤,摔得还不轻,到现在手腕还很痛。中午的时候,我还误将酱油倒在饭里面,浪费了一锅饭。还有一件事,就是我越来越爱计较小事情了,有时简直纠缠不休。比如我每天煮饭放四杯米,一人一杯。昨天,邻居一多吃了半碗饭,锅里剩下的给我吃已经不够了。到了今天中午,我就抢先装一大碗,我飞快地吃完这一大碗,又装了一大碗,结果是他们三人都少吃一点,而我沾沾自喜。也许这就是精神衰老的迹象?我记得我从前从不计较这类小事,我一心扑在我的发明上。而现在,我因为无事可做,是一天天地变得琐碎,庸俗,妒忌心重了。

喂,我到底在讲些什么呢?是狠狠地批判自己,还是炫耀?我是怎样一个人,早已由前面的汇报决定了,我一边讲就一边塑造了自己的形象,抹也抹不掉。我这个人总爱搞什么生活小结,每次我总结自己时,就是想抹掉以前所做的一切,这种企图十分明显。最近一段时间我很想把自己变成钓鱼的老头,但根本做不到。有一天下午,我买了一根钓竿往河边去,刚走到半路,忽然看到邻居一将他家的一座黄金底座的钟送进当铺,不知怎么,我恍惚中认为那座钟是我自己的,我就上前去与他吵了起来,大声指责他,搞得好多人都来围观,结果是他的钟没卖成,我的鱼也没钓成。和邻居一回家的路上,我从邻居一暧昧的态度里悟出,卖钟一出戏原来是他有意导演的,不由怒火万丈,可又有什么用?每次他导演了一出什么戏,我都不自觉地加入,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了。回到家后我就一把捉住老头的手腕,很严肃地问他为什么要搞这种骗人的把戏?他甩开我的手,嘶哑着喉咙告诉我,因为他一看到我去买什么钓鱼竿之类就觉得恶心,“别装模作样了!”他说。后来我还不死心,又想用少吃饭的办法来减轻体重,消灭食欲,这种做法也遭到他们三人的嘲笑,因为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一星期之后,不仅恢复了食量,还比从前吃得更多了。他们说我像猪一样吃东西,还说我节食的做法是十足的虚伪。“一个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大可不必装什么样子,装得了今天装不过明天,何苦?”老婆子说,“再说你也不能见一个人就学一个人,昨天见了大人物,就学大人物的风度,今天见了一个钓鱼的,就去买钓竿,这还像话?要是我们都像你这样轻浮,都走出家门去赶时髦,这个家还能维持得下去吗?一个人总得有种可靠的品行,才有可能与大家生活在一起,我们对你的这种作风实在感到厌倦了,我们是因为大人物的关系才和你维持我们之间的友谊的。你一直调皮捣蛋,这也罢了,我们都能忍受,因为这是命运,希望你也认识这一点。”近来老两口经常使用“维持”这个字眼,用得多了,我就渐渐地明白他们的意思了。看来今后要发生、要做的一切都只能是一种维持,我这个人就这样固定下来了:我将一直住在这个邻居一家中,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即使有什么事发生也不过是杯水风波,这个模式再也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了,这一点一天天明确起来。也许有一天,过路的同胞会消失,但一定会有什么另外的人来取代他的,这件事可以料得到。

啊,首长同志,我的话好像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什么新招呢?啊?最近以来,我实在搞不出什么新招了,我成了一个空瓶子。以前在食客的监督下,我完成过一系列的新动作,例如金鸡独立,写忏悔书等等等等,虽说不上特别的新,总还可以骗人。自从食客遗弃我之后,我成了无家可归的鬼魂了。我怎样打发这懒懒散散的日子,怎样掩饰自己的空虚和窘迫呢?外面早就谣言四起,对我加以种种的诽谤了,邻居一也开始用针一样的眼光来盯我了。首长同志,坦白地说,我实在毫无对策。我只有一条出路,这就是消除外界对我的神经产生的种种影响。有一回我发现流言是从客厅里的一个窗口进来的,我就从堆房里找出几块木板,将那扇窗子死死地钉上了。安静了几天后,流言又从邻居一的闪烁其词中透了出来。流言的内容无非都是一个:我早就成了真正的寄生虫,却还在继续蒙混众人。看来躲是躲不开了,我必须将自己的神经搞得麻木不仁。今天上午我又去了自由市场,遇到了各式各样的目光,我尽可能坦然地迎接了这些目光。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我是寄生虫,因为我什么也不干,那又怎么样?我还要照此下去,别说是流言,就是正面的攻击也不可能伤害我。为了锻炼我的承受能力,我还打算故意将自身变成一个活靶子,挂在自由市场卖鸡鸭的热闹地段,让大家来射击,这样我就真正解脱了。我这样叨念着,脚下果然飘飘然起来。

我买完菜回到家里,不等邻居一开口就抢先说:“我今天又是什么事都没干,我这个人,不会再有什么新的发展了,我走到头了,只想就这样打发无聊的生活。谁也不要在我身上寄什么希望了。比如今天,吃完午饭我就睡觉,我将在昏睡中打发这衰老的时光。”我说完之后,邻居一和他老婆之间的窃窃私语渐渐低了下去,慢慢地又变得听得见了。当然他们还在说我,这不要紧,反正我没听见。现在不要说新招,连旧招我都懒得搞。我的整个精神一天比一天涣散,竟然走路都是东倒西歪的,像是目空一切,又像是有气无力。反正我是完了。我就用这种撞撞跌跌的步子走向昏暗的老年。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两天前我居然睡过了吃中饭的时间直到下午4点才起床。家中所有的人都只好饿着肚子,一天里只吃了一餐饭。当然这是个例外,这种日子并不好受,第二天我马上纠正了这个错误的做法。因为早上起床比一直睡到下午要舒服得多,何况现在,我夜间汇报的时间逐渐在缩短,有时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毕了,根本不怎么影响我的睡眠。除了夜间汇报,我现在的一切活动都是自发的,我只图自身过得舒服。也许您会说,我为什么不甩掉邻居一和他的老婆,返回原来的家,继续过原来那种生活?那不是更舒服吗?首长同志,这件事我已经多次设想过了,得出的结论始终是维持原状。不错,邻居一老两口是讨厌,与他们一起生活也要增加我的劳动量,但回过头来一想,我现在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如果更加懒散的话,很有可能会患心脏病。再说我已经习惯了倾听老两口的唠叨,这是我与外界联系的惟一通道,如果连这个也堵死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会衰老得更快。

好戏就要收场了,首长同志!所有这些表演和诡计都要告一段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您拖进了这个泥坑?我的唠唠叨叨就不会有个完的时候吗?它终于到头了,首长同志!谢谢您的耐心和同情心,您真是具有良好的教养的绅士,不,好同志。如果没有您,我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将不再向您汇报,不过请您别误会,我并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的日常生活习惯,所有的程序都将一成不变。这就是说,虽然不汇报,我夜间照旧醒来,我将睁大眼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一个小时。这也是一种形式,与汇报并无实质性的区别。当然在这种不出声的游戏中,过路同胞不会再陪伴我了,他告诉我,他只是对有声的和形诸文字的东西负有一种使命,他不会干涉我个人的私事。那么现在,我的游戏与谁都没有关系了。这下可好了,我工作不工作全一个样,反正没人知道。这意味着我可以提前退休了。对于我这个想法老两口也没意见。目前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终日厮守在一处,他俩对我的兴趣似乎在减退。我感觉到他们关于我的种种唠叨越来越稀少了。大部分时间我们就是默默相对。老太婆现在是成了真正的瞎子了,她挺直身板坐在门口,但分明已不再关心身外的任何事了。她自负地告诉我:她本身就够丰富的了,干吗还要管别人的事?我的体力也在一天天衰退,我做出的饭菜越来越乏味,有时为了图简单,就将饭菜胡乱煮在一块。现在已经没人指责我了,我越发胆大胡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和两老并排坐在门口一张长凳上,痴痴呆呆地打量过路的行人,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与他们坐到一处来的。我们坐在中午的太阳下,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三个人都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回忆起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太阳底下,时髦同行和这些邻居们在我那骚动的内心激起的种种情感。当时我是多么的富于激情啊!我扭了扭脸颊,想做出一个激动的表情,但我猜到我做出的一定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明显,我的面孔也在老化。食客并没有走远,他就在附近注视我的一举一动,但他不会再回来了。他知道,一切都在按预定计划发展,他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居然打扰了您这么久,首长同志,我真是惭愧啊!首长同志,您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质的化身,我的才能的体现,您是一切,我什么也不是!只要想一想切断电话线这件事,只要想一想!是谁在我们之间架起这根电话线的呢?神奇的命运!古怪的命运!且慢,我又在扭面孔了,这于我很不相宜。我还是就此打住算了吧,我实在想不出高级、优雅一点的词句了,我还是沉默算了。沉默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可我已经渐渐衰老,扭起面孔来也十分吃力,对我的心脏功能大有影响。首长同志,麻烦了您这么久,您总算可以自由了,现在您可以睡安稳觉了,您的夫人也一样,再见!

柳泉居 发表于 2023-10-28 13:57:50

有点刷屏的意思了

清和 发表于 2023-10-28 14:24:13

太长了{:handshake:}

黄土地 发表于 2023-10-28 15:53:53

有时间满满品。
先锋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最为盛行,也涌现韩寒等一批著名作家,文风激进特别,值得研究学习。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6:35:09

柳泉居 发表于 2023-10-28 13:57
有点刷屏的意思了

没人看,我就我自己看吧,省得以后想看还要搜啊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6:36:32

清和 发表于 2023-10-28 14:24
太长了

我老早就建议缘网开个名著欣赏栏,可以拉点人气,更可以让人大家学习交流,引人上进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6:39:59

黄土地 发表于 2023-10-28 15:53
有时间满满品。
先锋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最为盛行,也涌现韩寒等一批著名作家,文风激进特别,值得研究学习 ...

韩寒好像不是先锋派吧?这个派早已消沉,所谓退潮之后就可见着谁在裸泳,能把先锋大扛找到底的人,就肯定能在世界文坛占有一席之地,但我也希望它不是仅让人读来头痛,而是算有点头痛也能让人拍案惊奇

柳泉居 发表于 2023-10-28 17:13:55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6:35
没人看,我就我自己看吧,省得以后想看还要搜啊

总是感觉不舒服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7:23:21

柳泉居 发表于 2023-10-28 17:13
总是感觉不舒服

你这也算是一家之说吧。你去看看我的《流浪女之歌》给点建议!

柳泉居 发表于 2023-10-28 19:47:44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7:23
你这也算是一家之说吧。你去看看我的《流浪女之歌》给点建议!

{: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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