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1:32:00

分享:残雪最奇文章五篇

本帖最后由 彼岸丛林 于 2023-10-28 18:22 编辑

      前四篇<天堂的对话><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约会>一般是被当作散文来读的,王蒙曾对之有评论,并劝<花城>杂志社以后多发残雪文章,因为她最创新,最有先锋精神.最后一篇<污水上的肥皂泡>是我一时特别想再看也一起发来了.希望有人喜欢,也不费我一番心血
天堂里的对话(之一)
      诗与你长相伴随,            引诱你创造奇迹。         昨天夜里又闻到了夜来香的味儿,自从你告诉过我这件事之后,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把小小的耳朵竖起来,倾听一种“咕隆咕隆”的声音。那是一棵银杏在湖心水的深处摇摆,树上满是小小的铃铛,铃铛一发光,就灿烂地轰响。我动了动左边的脚趾头,又听见风在门外卷走了谁家的垃圾箱,总是那该死的南风。             在它袭来之前,我感到内部生出一种强烈的焦躁。我摸了摸自己的双腿,发现它们像蛇一样灵活而光滑,我坐起来,张开细长的五指在空中抓来抓去,许多活的气体在我的指缝间流动。这种夜来香味不同于一般的夜来香,当你细细凝神的时候,你竟发觉它并不存在。我睁大双眼在黑暗中搜索,终于看见一排细小的幻影从墙根溜过。这时我的双腿变得柔软而冰凉,像水草一样在空中荡动。             那时我和你站在湖光水色中,我的双眼突然红肿起来,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摇晃了一下,正要掉下湖去,你搀住了我的腰。“夜来香。”你说,“夜——来——香!”你惊骇地扭歪了脸,低下头看着自己血红的手掌心。就是那一次,你告诉了我关于夜来香的秘密,你教我每天半夜里去等待。也有的时候,它并不来,因为它从不曾存在于某处。你又告诉我,你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像一些绿色的游移的小火星,“你只能等待。”             昨天白天,我异想天开地走到屋后那片荒坡上去等候。太阳很大,我不停地流汗,头发很快变得又湿又硬。我的行为被人发现了,他们兴头十足地在远处比划着讥笑我,还用竹子做成的弓箭来射我的背,把我那件白色的外衣射得千疮百孔。总之我白等了一天。我又累又懊丧,拖着浮肿的腿缩回小屋里去。半夜里,我翻了一个身,踢去被子,立刻发现自己被颤动的活的气流包围了。那种颤动是奇异的,我全身的关节不知不觉地脱了臼,四肢随着气流飘荡。“一条鱼。”我羞涩地说出这三个字,喝醉了似地眯起眼来。随着一阵细小的骚响,那种香味在屋角向空中弥漫。从第一次起,我对这种气味就很熟悉,它保存在久远的雾蒙蒙的早晨的记忆中,后来的四次一次比一次更强烈,更真实,以致有一回我因窒息而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头上晃动着火红的光圈,我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眼睛里满是雨滴。当时你坐在门外一个石凳上,我一下就看见了你黑色的剪影,你把两臂张得很开打了一个哈欠,轻声自言自语:“小生灵们嚷嚷了整整一夜。”你在门外踱来踱去,深沉地发出叹息声。而我,被那些光圈照耀着,满脸红晕,乌云般的黑发闪闪发亮。             要是那次我掉进湖里,我一定能找到那棵树,我会变成一条鱼,在夜晚的水中游来游去。但是现在,我只能期待。在那些宁静的不眠之夜,我把耳朵紧紧地贴着墙壁倾听。我讨厌南风,南风一来,把一切都搅乱了,耳中只剩下呼呼的怪叫。没有风的时刻,铃铛是那样美妙地碰响。你干吗搀住我的腰,我愿意我掉下湖去,变成那条鱼,这一来我就能游来游去,找到水中的那棵树,我想在那浓密的叶片间栖息。黎明的时刻,我要浮上水面来,向着在湖边焦躁踱步的你,动一动嘴唇,然后飞快地沉入水底,因为朝霞会刺瞎我的眼睛。              “只要你闭上眼,整齐地数五下,也许就能闻到它。”你告诉我的这个办法,我通夜都在不停地试验,直弄得脑袋里面悲惨地嗡叫,最后我伤心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和你是在黑暗中相识的。你是一个孤独的梦游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刚好那天夜里我出去找蜜蜂,我马上认出了你。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你,我的胸口有一个很大的窟窿,潮湿的小石头在里面哗啦作响,我还告诉你我从小是多么的怕冷,我一边唠叨一边将冰冷的指头放进你温暖的掌心里。“蜜蜂窝在那块岩石下面,我整夜整夜地在观察它们。”你说,“你是从海边来的,我听见你一路踩着沙子走过来,沙很细,风很凉,你的头发里有海水的气味。那海很遥远,你走了十几年才走到我这儿,我一直呆在这地方等你。”你把我的十个指头紧贴你的脸颊,然后又说:“这样就好了。小的时候我也怕冷得很,现在已经习惯了。哪怕在雪夜,我也独自一人在这地方守望,因为我不能确定你在什么时候到来,我怕你一下子就走过去了,把我一人撇在这儿。”那天夜里,我们在石板路上踏出了一条洼痕。             我想要问你,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地方干旱得十分厉害,满地都是一种小小的毒蛇,即使关上了窗子,它们也有办法爬进去咬人。你小的时候一定十分瘦弱,在冷风刮来,梧桐叶掉在瓦上的那时,你是不是耸着肩头哭泣过?你怎么竟能在同一个地方等待那么长的时间,冰雪能不冻坏你的双腿吗?我在海边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有一个人在一处地方孤独地徘徊,用双手把小石子捏得粉碎,那个人是不是你呢?当时我怎么也看不真切。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只雄鸡,它总是在有雾的早晨叫起来,声音那么嘹亮,你也听到过它的叫声吗?但是我没有问你所有的这些话,我害怕我的声音搅乱了周围那种活的气流,它正柔和轻松地从我们俩的臂弯里穿过。              相识的第二天早上你脱了鞋,赤着脚在那条石板路上跳来跳去。我们哈哈大笑,踩死了数不清的小毒蛇,还在每个扣眼里插好一朵金银花。我完全不害怕了,因为你牵着我的手,你的步子是那么稳健,你后来长得十分结实了。太阳已经晒起来,我们还在跳,两人的面孔都是红彤彤。我们相互向对方大声说:“你就是那个人!”             在海边的时候,我曾经有一次认为我找不到你了。那一回,我哭泣着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想等待生命静静地消失。我躺在那里,又疲乏,又凄凉,凝视着头上飞快掠过的黑影,心灰意懒。然而我还在聆听,我不能不聆听,这已经成了一种本能。是你的声音唤醒了我,我从沙堆里爬了出来,顺着你发出呼唤的方向跑得像风一样。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要紧的事。我在半夜里等待夜来香的时候,老是有一个黑影立在门边,只要我闭一闭眼,他就朝我移近。我浑身直抖,怎么也不敢睡着。有一天我实在熬不住打了一个小瞌睡,他那极长的手臂竟伸了过来,抓住了我的头发。我恐怖极了,大声喊着你,直喊得喉咙红肿,唇枯舌燥。我不明白,每天睡觉前我都胆战心惊地检查了门窗,他是怎么进来的呢?他在有的时候绝不进来,那是当你坐在门外的时候。我只要看见你那黑色的剪影,心中的那块石头立刻落了地,我往往能睡得十分安宁。你能不能每天夜里都在那张石凳上出现一下呢?我真是害怕极了啊。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终于会变成一条鱼。到那时候,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你只会在黎明的湖边看见一条细长的小鱼蹦出水面,朝着你动一动嘴唇,然后又消失在湖中。那时你的心脏会发生一次撕裂,头昏得像风车旋转。我不忍心变成那条鱼,我要和你一起在黑夜里寻找夜来香,你在门外,我在屋里。
天堂里的对话(之二)
      这个地方的确干旱得厉害,没有水源,只有一眼即将枯涸的深井。里面的水混浊如泥浆。绿色渐渐地从地面消失,闪闪发光的蜥蜴满地爬行,道路正在开裂。那些梦焦渴而冗长,充满了尘土味。我每天夜里出来寻找蜜蜂。一个起风的黑夜,你裹在披巾里,迈着细碎的步子从我面前一闪而过。我立刻认出了你。你也认出了我。你的肩头几乎难以察觉地抖了一抖,停住脚步,凝望着黑黝黝的大路说:“夜晚是多么的孤独和寂寞,你听,冰川也在断裂。”             风在我和你之间怒叫着,月亮是一个不发光的影子。我在风中细细捕捉你的喘息。               “我从前,很熟悉你。”你在风中摇摆着轻声地说,“你的窗台上摆着一只发光的水晶球,天花板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黑雨伞。”               “有时候,你无意中瞟一眼窗玻璃,那里面有一张没有胡须的白脸,光溜溜的,毫无意义。我原先住在桑树下的小屋里。在有星光的夜晚,远方总有狮子叫。我摸索着走出门外,地面如毛茸茸的兽皮,我看见我的心脏皱缩成一颗干柠檬。”             我沉默着。我很想向你说出那个草场。风那么热,天那么蓝,黄蜂满天飞,人在草上奔跑,远方的飞机如细小的甲虫……我没有说这件事,我说出声来的是关于那口井的事:“井水是一点一点地干涸的。我小的时候在黎明前坐在井边哭泣过。当时夜莺在什么地方唱得那么伤感。只要天一亮,成群结队的人就来往井里倒石头。这个故事长而又长,我很冷。后来我变得很注意自己的仪表,我把葡萄串起来挂在脖子上,一串又一串。在熄了灯的黑屋子里,我紧张地等着山崩。我用一把剪刀将屋顶剪一个洞,伸出狂乱的脑袋,仿佛听见了隐隐传来的轰响。这个故事你一定听得不耐烦,大路上也许有一个人,我在这里游荡的时候,总是想到这一点。那些高高的电线杆,有时会突然变成一个人。”             大路上传来机械的脚步声,我和你立刻贴紧了。土地在脚下起伏,妖媚而放荡。我的心脏冲撞着你的心脏,似乎有种踏实感。你的呼吸原来很轻很轻,细如发丝。“我的肌肤是一种很特别的水晶石。”你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南方的山林里有数不清的小红果,猛兽在树丛间埋伏。”             我越来越想说说草场,说说那种热风,但我一开口又说起了路上的那个人。我听见你的眼睫毛眨得“嚓嚓”地响,于是就羞愧地红起脸来。“睫毛上不过是结的冰珠,”你平静地拍拍我的脸颊,如哄着幼小的孩子,“这天太冷了。那个人,其实并不存在的。只要你静静地合上眼睛,我们俩就出现在银杏树下,在我们的头顶,星星的海洋掀起万丈波涛。你一定不要急躁,静静地、静静地,也许有一天我们就来试一试。”              你一直是这个样子,这就是为什么不管在什么地方,我总能一下子认出你的原因。我将葡萄挂在胸前那一次也认出了你,那时你还很小,你站在路标那里审视我,黑眼睛异常严肃,我想和你讲一点什么,你却一下子就转身走掉了。从那以后你再没来过这地方。但我知道,只要你出现,我就能认出你。我一直呆在这地方和干旱搏斗,脚板上的裂口流着血,两鬓被烈日烤得焦黄。那些黄昏,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捱过去的了。槐树的枝桠一作响,我就忍不住把屋顶剪一个洞,好掉下来一束光。我的屋顶已成了一个漏勺了。             昨天有人盗走了我的锄头,那是我用来开荒的。我不时种一点什么,但从来没成活过,因为天不下雨。整整一下午,我呆呆地坐着,听着那人起劲地挖,向我示威一般。我们这里的夜晚没有星星,只有一个剪纸般的假月亮,我的眼睛早就习惯了在黑暗里看东西。我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你绕过那座山头时我就听见了你的脚步,当时我打了一个冷噤,说:“一个人。”我坐在石头上的时候,感到自己和这荒蛮的地方一样古老。我活得太久了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命就朝一个方向无限地延续着,空泛而单一,没有任何明显的标志将它区别成一些阶段。我尝试过从这躯壳里流离出去,其结果是我的眼珠变成奇怪的颜色,再也区分不开白天和夜晚了。我就假装出去找蜜蜂,我知道这是一件荒唐事。“抱紧我、抱紧我,看那爬来的巨蟒,你的脚尖踩在土地的脉搏上了。”             “啊,我不管,我干吗要管!我从前在山林里跳来跳去,连衣服也不穿的。这地方夜里真冷,你怎么能活得这么长久的?一直就这样吗?你小时候真的哭过吗?”你不停地向我发问,哈着气,在原地跺着小脚,转了一个圆圈,将一只苍白狭窄的手掌哆哆嗦嗦地放在我的胸口,“白天里太阳晒起来真是那么厉害吗?”                 你告诉我你是从有星光的地方走来的,你的小屋在桑树下,站在树底下,晚霞就好像燃烧的大火,你已经走出来很久很久了,寒鸦在枯死的树枝上做了两个巢。             “泥石流凶猛地往山下冲击。有一天,我来到一个灰白色的墓地里,我坐了一整天。”你结束了你的故事,满脸都是冰冷的眼泪。             “抱紧我、抱紧我,它的牙就要咬着你的脚踝,你踩着土地的脉搏了。在那边的风中,也许站着一个人……”              “你说过了那是一根电杆。等一等,等一等,啊,我好像听见了星星的涛声。”      风是从山里面吹来的,风里夹着兽皮的臊味。一个明媚的日子,我们在骄阳下,在盛开的山菊花丛中昏昏欲睡,似看非看地望着飞过的大雁。我经常想到自己已经忘记了这回事。             “最近我出去东找西找,我站在那里,眼前晃动着枯枝的碎影,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什么也没有。我抱着空空洞洞的头颅,蹲下来苦苦地想一件心事。我的故事又长又单调,你听,地面正在结霜。我们再看一看,说不定还剩下一只夜莺,一只没来得及飞走的小东西。”我种过地榆、凤尾草和玫瑰,那时下过毛毛细雨。我回去的时候,总在泥泞的小路上碰见那个人。他戴着尖顶斗笠,将头部垂得很低,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匆匆与他交臂而过,总觉得失落了什么似的,这种情形有好多年。后来不再下雨了,风一吹,地面终年笼罩在灰尘里。我依然和他相遇。在大路旁的电杆下,他不戴斗笠,我依然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永远是依稀模糊的。他出现在那里,于是我与他交臂而过,又产生那种失落感。现在,它是一年比一年稀薄了。也许到了那一天,我再也认不出他来。你仍然挂念着那件事。你说:“要是我们俩手挽手闭着眼一直走下去,说不定会到达桑树下的小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有时会忽然迷失在一片紫色的荒漠中。我早就忘了那地方。你摸一摸,我的头发像马尾一样硬,这是寒风梳洗的结果。你的房子,窗户一年四季总是敞开,你不甘心,生怕放过了路上那些影子,每当一棵树影,或一只蝶影在你眼前摇曳,你就焦急不安地踱步、叹息,敲得墙壁发出空洞的响声。当辣蓼草在雪地上开出小白花的时候,我在你窗前停住脚步,我们相视一笑,你的眼睛里映着两个金黄的太阳,连唇须也染得金光闪闪,只要我们再耐心一点,也许有一天,我们就来试一试。”             那个人又出现在电杆旁边——一道狭长浓黑的影。我死死地盯住他,怨恨而惶恐。              “静静地、静静地!”你的声音变成急切的耳语,“瞧那星涛里的比目鱼,太阳和月亮将同时升起,妖娆的大地扭曲着腰身……静静地,古树下面,年轻的头颅玲珑剔透!”
天堂里的对话(之三)
      昨天夜里我又出去了。你曾劝告过我,不要在夜里出去游逛,以免遇到意想不到的伤害。我记得你的警告,但我还是出去了,像有鬼使神差一样。我脚一抬,就轻飘飘地下了楼梯。我的眼前白茫茫的,我穿过幢幢高楼,穿过“哗哗”作响的树林,穿过古老的崖石,这些东西都放射出一种冷漠的,没有色调的光,像被记忆遗忘了的某个地方,古旧而虚幻。有一只全身灰白的夜鸟在我旁边和我一道飞,但我知道那并不是一只鸟,那是很久以前,我在厨房里折的一只纸鹤,它将伴随我直到我的末日。              我从小就很能飞,这个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在我飞的时候,别人是看不见的。假如有可怕的东西追来了,我只要双脚轻轻一踮,就到了电线杆之上。我吻着那些屋脊,恐惧而又得意,假如我要转弯和改变方向,那也十分容易,我只要将一只手臂升高或放低,就能达到这个目的。我十分灵巧,敏捷,从来也没被抓住过,一次也没!昨夜出了点毛病,我出门后不久,毛毛雨就下起来了,天虽然还是白的,但我的眼前更加迷蒙,这一定又是该死的感冒引起的,我抓住一根老树的枝条,暂时栖息在那上面喘一口气。我想起了你。那一天我躺在你怀里,一边叹息一边抚摸你的头发和脸颊,忽然看见你躲在远处的小树林里。其实我发现的只是一张彩照,一张很大的立体彩照,那照片里的你时隐时现,而且能够运动,一下躲到这棵树后面,一下又躲到那棵树后面,并且你的面孔也不断地变幻,一下子变成我的舅舅,一下子变成我的表哥,一下子又变成似是而非的你自己。我听说现在有一种照片,能有录相的效果,这是我在某一天在一间假设的空房里听人说起的,这个印象永远抹杀不掉。也许这就是那种照片?我正打算把我看到的告诉抱着我的你,但我一张嘴,发现你并不在,原来是我躺在草地上自己跟自己玩游戏呢!然而彩照确确实实是真的。秋天的落叶“沙沙”作响时,你坐在那堆很高的圆木上,用手支着下颌,一个钟形玻璃罩罩住你的全身。那一次,我曾用脑袋去撞击墙壁,发出炸弹爆炸一样的声音。一次,我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舅舅,将这件事问它个水落石出:世上究竟有没有这种照片?为什么从懂事那天我就总是看到它?我要告诉他这是一个了不得的谜语,每次在我看到它时,我就找到了准确的答案,而一旦它消失,又重新成为一个谜,于是找到的答案也遗忘得干干净净。问题就在于:它并不是喊来就来的,只是在你完全忘记了它时,又才赫然出现在你的眼前。至于照片里的人物,也绝不是随心所欲的,它有时是那个人,有时又是某个意想不到的、早就断了联系的人,那个人的出现与我的急切盼望毫无关系,他不招自来。我问了我的舅舅,但我没法证实,我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瞎话,打了无数不着边际的比喻,使他十分惊奇,如此而已。             该死的毛毛雨,冷得很呢。我不敢就这样回去,因为有雨的天气会导致我失去平衡。每次你不由自主地吻了我的嘴唇,我就说:“亲爱的。”只要我说了这句话,我马上变得苍白而冰凉,然后左右环顾,躲开想象中的黄蜂。所以我后来变得小心翼翼,我不再说:“亲爱的。”我把这句话留在喉咙里,默默地用手指梳理你的头发。但这也一样,你能感觉得到,你知道我把这句话留在什么地方了。你依然苍白、颤抖,像面具一样凝固了你的表情,无声地说:“我的左腿患有萎缩症,你把我错认成某个黄昏蹲在河边扔石子的男人啦。这样的错误你一生中至少犯过两次以上。”你暗示我,别以为自己飞来飞去,就能穿透一切啦,我穿不透,比如说你,因为你是一个比照片之谜更大得多的谜语,就连你的存在都是一个问题,我根本不应该对你的存在这样有把握,因为你说不定会在一天早上消失在人流中,成为无数陌生面孔中的一个;也说不定我并不走开,只是我认出了你不是黄昏扔石子的那个人,于是走开,那时我就会清晰地发现自己的轻狂,并痴痴地笑起来。             这雨一下子不会停了,我记得出了树林就有一座石塔,我可以到那里面去休息。“橘红色的游艇在海上从容不迫地行驶,拖出一条细细的红线,一个老头咳了一声嗽。你那么确信真奇怪。”你坐在钟形玻璃罩里没有表情地说。出了树林之后才知道并没有塔,那座塔不是在林边,却是在海涛里,塔顶有盏绿灯,我是在十岁那年看见的,一见之下终生难忘,就像那些彩照。第一张彩照是我八岁时出现在床头柜上的,照片的背景是一片黄绿的草地,正中有一个穿着天蓝色绣花短裤的男孩,正在踢足球。我用手拨了一拨照片,他就一眨眼,调皮地飞起一脚。那一回真把我看呆了。我在空地上不断地转圈子,因为有很多小东西来来回回在地面游走,那里面也有野猪和豹子,我不敢贸然降落。我忽上忽下地滑行,居然还认出了我和你躺过的那块崖石。从上面看去,那崖石成了一个黑糊糊的圆斑,像生在灰白躯体上的一个坏疽。              你的手掌温暖而柔和,这是我躺在崖石上感觉到的。当时阳光将你的唇须染成了棕红色,你沉重的辗转使得崖石裂开了几条缝,数不清的雀子惊慌地窜入云霄。我把我这种感觉向你说了,你那么吃惊,立刻就捡起一块鹅卵石,捏了个粉碎。“一切都并不存在的。”你抬起手臂划了一个很大的、不确定的弧形,一只又一只透明的粉蝶从你背后懒洋洋地、斜斜地飘过。“我能飞。”我又打起精神想和你抗争,“你的手的确很美。我折纸鹤的时候,哭起来了。”你神秘地挤了挤眼说:“那也一样。有很多人为的东西证实我们是不存在的,我们只不过是那些飘忽不定的粉蝶。当你感觉到我的手掌时,也许它压根儿就是另外一个人的,而那个人早就消失在人群里了。那种感觉长时间留在你的脸颊上,这件事与那个人完全无关。你也许会去找,但永远也无法确定。他有时在黄昏的河边扔石子,有时出现在塔顶,有时又在船头撒网,每次都不是同一个人。你不得不将使你心脏悸动的形象附着在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上,而每一次都是真实而生动的。那些人将血肉和魅力赋予这个模特,使它令人销魂,青春永驻,而你……”“你干吗吻我?”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那些幽雅的指头在我的掌心变成了皮筋一类的东西,我将手掌握起来,一根怒跳的血管破裂了,血液慢慢渗出,如一条鲜红的蚂蟥在手臂上慢慢爬动。             十五岁那年,我摔伤了腿,躺在床上折了几千只纸鹤。一天早上,我将细瘦发绿的颈脖伸出窗外,霜风透骨,窗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哗着,我一直呆到天黑,被冰霜紧紧地粘在窗台上了。那一次我的手臂差点闹到要截肢的地步。我记得那些纸鹤有各种美丽的颜色(我想象的色彩),玲珑雅致。终于有一天,一个模样和你相似的青年走进我的房间,看见了扔在地上的那些纸鹤,他沉默了好久,最后弯下腰,似乎要捡起那些小东西。我连忙用脚踏住他要捡的那一只,我们对视的眼光碰出一排星星,我看见他的鬓角有一道疤。他正是那个人,我对这张有一道疤的脸熟悉极了。我讲的这些,就是你过去的经历,我们从前多次相会,我曾经是折纸鹤的少女,这当然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雨停了,我就要飞回去。在假设的空房间里,在坏疽般的崖石上,我将再次和你不期而遇,你会不由自主地吻我的嘴唇,而我,下一次一定要说:      “你就是他,我是那个女人,在河边,在灯塔,在船头,在中午烈日下的沙滩上,在黄昏的桂花林里。南方温暖的濛濛细雨中,红玫瑰的花苞就要绽开,一个雪白的人影在烟色的雨雾中伫立。”
天堂里的对话(之四)
      第二次你见到我,你就怂恿我去做那种游戏。“那会获得无法想象的快感。”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大眼睛里射出那种晶莹的冷光,使我想起某个黑夜里摆在你的窗台上的水晶石,它总是突然发光。迷人的、冷的火焰,咄咄逼人。我本能地后退着,退到那个角落里。一边用指甲在背后挖那粉墙,一边假装镇定地发出一声怪笑。我以这一声笑作为自己的武器,恶劣地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东张西望起来。火焰熄灭了,你的眼睛变成两小块平板的黄玻璃,混浊灰暗。“我没有搞错。”你急躁而又固执地一跺脚,然后冲了出去。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你的脚步声,地板裂开了,我的指甲挖下了一大块石灰。             我已经走过了很多城市,城市里有很多人。他们的眼睛都是平板的黄玻璃,双手冰冷僵硬,那些人。满城的人都在来来往往,像数不清的鱼。每天夜里我躲进树林,像狼一样仰天长嗥。我失去了你,我还要走很多城市,假装怀着某种希望,不停步地走。      在深沉的睡眠里,那种冷的火焰就燃烧起来,光芒射穿我的五脏。那种光实在是属于我本人的,我却从你的眼睛里认了出来。也许我们长着相同的眼睛,也许我们眼里的光芒能照亮对方,自己的灵魂却永远是一片混沌。我们只能从对方的眼睛里认出自己来。沉睡的空城里有一只狼。青空里孤单单地挂着金钩儿。             我终于在想象中去做那种游戏。我们肩并肩坐在悬崖上,晃荡着四条腿,用鞋后跟在崖石上敲出很大的响声。你那么沉着。我怀疑这种游戏你已经做过多次,于是不由得怀恨在心。鬼火在空谷里浮游闪烁,灌木丛中响起暧昧的窃窃私语。“只要我们纵身一跳,就会获得一个新的灵魂,这一点不难。”你引诱我说。我听出你的声音很不可靠。“然后就失去了你。”我不假思索地替你把话讲完,只觉得自身渐渐与那崖石化为一体。那游戏总没法开始,即使在想象中也这样。              我宁愿想象,那使我的眼睛永远燃烧着迷人的火焰。(你也这样对我说过。)但我的光并不照亮我自己,灵魂永远处在昏暗之中。我必定要寻求,从众多的黄玻璃中去寻求照亮那昏暗的眼睛。一旦找到,却又面临可怕的深渊。              你没有搞错,是我在假装搞错了的。我还记得我板着脸,冷冰冰地对你说:“一切全是乱糟糟的。”而同时,我的手在背后的墙上挖脱了两个指甲。多少年已经过去了,从前那树上长过紫色的桑椹,谁不记得呢?那一片昏暗肥沃的地方,淫荡的植物根子连结着根子,蓬勃茂密,无形的鬼魅出没于其间。那一天,你眼里的光芒从它上面掠过,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一直在找,我也许还要碰到。(这世界大得很。)这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恶性循环。鬼影在冥冥之中徐徐升起,毛茸茸的植物迅速地膨胀。那关在铁笼里的狼不也在狭小的天地里日夜奔跑吗?或者就有那么一天,我决定了去领略那种粉身碎骨的快感。             清晨醒来,我走到外面去,看见许许多多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站在那里,紧张地注视着这些陌生面孔,做作地高声说道:“就在你们中间,必定有一个我认识的。”我一直站到夜里,和什么人赌气似的。所有的人都从我面前走过去了,那都是些过路的人,穿着油腻腻的外套。我经常这样打发一天的时间。你是猝然闯进来的。当时我正在桌子上摆弄一个沙漏,我听见了背后“咚咚”的脚步声,于是眉毛一抖。“你看着我。”你专横地说。我根本不打算回过头去,我死死地紧盯那些沙粒,玻璃沙漏上映出我阴惨暗蓝的脸,你明知我已从那同一个地方将你看得清清楚楚,完全用不着回过头来了。你不罢休,仍旧重复那同一句话:“你看着我。”那一天,我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和来的时候一样,你猝然消失在虚空里。“但那桑树已是多么遥远的幻觉了呵!”我长叹一声,再也站不稳脚跟。             我乘上飞驰的火车,在没有尽头的隧洞中穿行,走了数千里路程。你的声音始终在洞中发出金属般的震荡:“你看着我!”一个青年男人坐在我对面,惊讶着我何以始终面对空无所有的玻璃窗。那个男人的下巴有点像你,于是我忍不住回过头来对他凄凉地一笑,负疚似地说道:“你瞧,我把它失落了,真荒唐。在某处地方,那些爬地藤就如杆菌一般繁殖……也许他是对的,我疯跑些什么呀,在劫难逃吧。”我把沙漏遗留在那间房子里了。这一手好像有点心怀鬼胎似的,又像是高明的卖弄风情。所以一路上我都在肯定自己的光明磊落,一遍又一遍,努力地想微笑起来。我沉思的时候,就设想你正坐在桌边摆弄那小东西,你的苍白的脸映在那玻璃上,满腔悲愤,嘴角涌出恶意的嘲讽。从那同一个地方,你把我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只能看见你的背影,还有那双熟悉的手。手是多么富有活力啊!“你只能回来,不可能有出路的。这件事,很清楚。”你皱紧眉头,发出一声呻吟。什么创伤使你痛彻骨髓。当然啊,那游戏,本是极简单的。悬崖微微发抖,鬼火在空谷里浮游。             一个女人总跟在我的身后,那蓬头的野蛮人,动不动就“嗬嗬”地狂笑。因为她,我总不敢回头,我的眼光总盯着天边的云霞。有一天下暴雨,我在一个破亭子里停下来躲雨,心中一悸,就回过头去。她在离我约一丈远的地方站定,水淋淋的。她明明是在对我说话:“那又怎么样,你什么也不能证明的。我看见过那么多眼睛发光的人,他们全是丑陋的瞎子,夜晚跑到地里拼命地吞食草根,一个个全都拿自己毫无办法,你又能怎么样。”“珍惜……”我嗫嚅地说出这个词。她粗暴地打断我:“你听,毒蛇,还有狼,我知道在有一个地方,它们是在怎样地威胁着你,那些植物会在黑风中凶猛地咆哮起来。你真难。”              我也许会要走遍天涯海角(有时步行,有时搭乘隧洞中的列车),而你始终留在原地,悲哀而镇定地坐在那张桌边,紧盯着玻璃瓶上的女人头像。时光飞逝,你始终年轻。现在我明白了,没有把握的是我,我将永远在惊慌失措中奔逃,即使弄清了,也在致命的矛盾中。你预言我会在春天里归来。那一天,你从桌边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大吃一惊地看见白发苍苍的女人……             每到一个城市,我就假定你站在路标那里等我。十几年前我就记住那些路标了。我喜欢在它们边上停留,然后左看右看,惴惴地用足尖踢着泥土,慢慢地旋圈子。那些古老的路标,总给人一种亲切的虚幻感。当然你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把戏,十分可笑。你早就用眼光斩钉截铁地告诉了我:你要留在原地。你就是这样骄傲到了极点,哪怕毁灭了自己也决不挪动一步。昨天有一个你的城市的人告诉我:你在门口栽了一些树,每天按时浇水。“怎么,你的眼睛怕光?”他问。“是的,我快瞎了,这些数不清的重影。”              “黄昏里的小花儿充满了柔和的意念,一片片紫蓝色的雾霭在林荫中荡漾。我们平息了内心的风暴,跑进树林,满山都是黄鹂的叫声。”一坐在窗前,我总喜欢痴人说梦。那条唯一的小道早已被疯狂的灌木封死,谁不记得呢?我是站在路标那里看见这一骇人景象的。桑树的事本属一种捏造,由于过于念念不忘,幻觉就成了真的,我这样想过,我这样想着。          “等等我,等等我……”我在雨中低声地说。
天堂里的对话(之五)
      那天我离开你的时候,我忘了把夜间发生的事告诉你了。我一边逃跑一边回过头去,看见你将那块大石头猛地踢下悬崖,空谷里发出“轰隆”巨响。                每天过了午夜,房间里就开始喧嚣,各种奇特的声音在讲话,忽高忽低,如波浪起伏。一个影子在屋当中使劲挥动双手,似乎想制止什么。它总是在那同一时刻开始咆哮,那是一种含糊的威胁,大约要持续到三更天,它的声音反而使房间变得寂静,空气慢慢地稀薄,这时若打开灯,就能看到窒息而死的蜉蝣纷纷坠地。它们的翅膀在痉挛中变成粉红色,沙沙地发出响声。我把它假设成一只黑色的山猫,有豹子一般大,双眼是瞎的,性情凶猛狂躁。在海边的时候,我向你暗示过这只猫。你微微一笑,对着空中说:“每种东西都有存在的理由吧。”鸡一叫它就离开,而我马上觉出枕头的沉实,于是发怒地坐起身来,用力拍打,那就像一连串的爆破声。那些蜉蝣啊。有的时候它离去得早一些,那时我便被遗留在某一片灰白的高地上。岩石很冷,天很低,地上有一个一个黑色的圆洞。当我用脚尖去试探的时候,才发觉那并不是什么洞,只不过是一些阴影,什么东西的阴影呢?我左右环顾,根本看不见投下这影子的东西,四周只有凸出地面的岩石,而岩石绝不会有圆的影子。“哦喂……0!0!0……”我在高地上大声喊你的名字,流着冷汗。我这样喊的时候,有一种豁出去了的想法。奇怪的是这并不使我有实在感,我仍然是空泛而破碎的。假如我不喊,情形就更可怕:黑色的圆洞不断地分裂,越来越多,整个高地变成蜂窝状,连我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我明知那洞为影子,仍然不敢随意乱踩,因为这种影子不同一般,它是无物的影子,也说不定就是陷阱。我只得不停地喊你。这样,我的喉咙每天早上都是哑的,于是白天整天不说话,我必须保护我的喉咙,防止它在夜间突然出血。这种事已发生过两次了。情形是凄惨的,大口的鲜血突然喷涌出来,浑身弄得血迹斑斑,记忆想要索回,但身体始终被遗留在冰冷的高地上,抬起头来,星子也变得昏红。“0,0,0……”我只能无声地低语,等待那解救我的鸡叫。我于昏晕中每每不知鸡叫起于何时。              我并不讨厌它,可以说我每夜都在暗暗地盼望它,但它总是将我遗弃在那个地方。这种事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每当我想留住它,它便神秘地失踪,同时我就发现自己站在无人的高地上。这就是说,我必须克制我的妄想,听其自然。我在黑暗中睁着眼,闻一下气流,就知道它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它总是用一只前爪捣捣窗棂,然后短促地、凄凉地叫两声,接下去便就地打滚,发出那种咆哮。只要听到这种含混的咆哮,我就会变成一条白色的鲸鱼从被子里游出来,在空中摇摆着身子环游,尾部轻轻地击打着墙壁,整个房间都在“丁冬”作响。我喜欢在纯净的虚空中遨游,在遨游中我不断生出漫漫的思绪。我和你携手穿过小树林,迎面吹来的是那种不定向的风,风儿吹乱了我的脚步。你一直走得很稳,微眯着眼,注视着前面那片白光。                “有一件事……”我的声音发抖。你握了握我的手指,示意我别再往下说。            白光照亮了你的额头。             逃跑的事是突如其来的,以致一切我都未来得及对你述说——我是谁,从哪里来,我走来的河堤上长着什么,在春天里和秋天里,为什么我会渐渐枯萎,为什么我要搜集树叶,还搜集夜间闷死的那些蜉蝣。蜉蝣的翅膀是粉红色的。春天里和秋天里总刮着不定向的风。我就是在风中找到你的。你站立在一棵树下,沉默不语,年轻的额头上洋溢着欢欣。风在你背后扑打着黄沙。我的步子撞撞跌跌。              “你到过河堤上没有,在涨水的季节……”我急急忙忙就唠叨起来,并用手指遮挡着灰沙。                     你仍旧不说话,把我看了又看,树叶上的雨珠落下来,打湿了我们的头发。最后你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我认得你,你正好是这个样子。”               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当我告诉你的时候,你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那气流就变得纯净而微微发蓝,一种忧郁的淡蓝色。每次我们在同一个地方相见,总有新鲜的、冰冷的雨珠从树叶里掉下来,即使太阳天也如此,那些雨珠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告诉你的并不是我想说的,我没说清,我怎么也说不清。我记得我昏昏地说到树林、茅草、黑屋里的脚步,我还抱怨岩石下的那个蜂窝。天晓得我瞎说了一些什么。我总是这样絮叨,把简单的事搅得乱七八糟,然后又来懊悔。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门口,用双手抱紧低低垂下的头,你站在我的面前,用清澈的眼睛告诉我:你全懂。于是我重新恢复勇气,想再作一次尝试,也许这一次,我会说出我要说的……但是为什么要有逃跑的事?             很久以前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块高地,到了夜半那地方会如此的阴森。我不想这类事,我总是躺在河边的垂柳下面晒太阳。在涨水的季节我就盼望着,不停地遥望河的对岸。“别望太阳,视线别太集中。”总有声音在耳边悄悄地说,“那边有一个家伙坐在秋千架上。”春天里和秋天里的阳光有点颓废的味道,但汹涌的河水泛滥着生殖的气息,树正在水中腐烂,生出数不清的水泡。             我和你伸出手掌,看那雨珠一滴一滴掉在掌心,出神地数道:“1、2、3、4、5……什么人在那里捕蛇……”我又说起来,我注定了要一辈子不停地说,这也许是由于小的时候养过兔子,那是住在大山下的时候。这有点傻,说多了眼也有点斜,但我没法控制。你一来,我就说,我生来这么热切,他们说是太阳晒成这个样子的,我曾赤脚从滚烫的沙滩上跑过去,大声喊叫。雨珠在我们窝起的掌心里聚成一个晶亮的水湾,那里面各睡着一只棱形的假眼睛。“53、54、55……”你还在不出声地数。            “有各式各样的高地,”昨天你终于告诉我,“用不着跑开,你只要停在老地方,自身就会变得通明透亮,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只要沉住气就成了。在林荫小道上,雨珠一直滴个不停,不管我走到哪儿都听得到。我从前没有晒过太阳,我们住在大山上的岩洞里,你能够想见那种生活。我每天都从洞口眺望你走过的那条河堤,它在我的脑海中是非常清晰的。你躺在柳树下的时候,我看见你尝试过飞翔的事,你一次都没有成功,反而折断了腿骨。后来好多年,我都能凭那一瘸一瘸的身影认出你来。相遇是命中注定的,我们谁也没有去找过谁。还有伴随我们的这些雨珠,它们默默地诉说着某种永恒。”      你的小屋在荒原那一头,夜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毒菌凸出地面。你从来不点灯,房门也从来不关,你患着那种永久性的失眠,坐在一把椅子上焦虑地数着时辰,从来也不曾真正入睡。我径直闯进去的时候,你的声音总在屋角响起:“这可真好,我把豹子赶走了,它们想在你来的那条路上埋伏。一头大的和两头小的。”             今天夜里,我要和你到荒原上去,我做好了两个风筝,我们要像儿时那样大喊大叫,你将对我说:“看那边,看那边,黄蜂在怎样乱舞。”我们将整整闹腾一夜,忘掉这种悲惨的失眠,也忘掉那座黑糊糊的城市。我们弯下身来,就能清晰地听见蚯蚓的叫声。在通红的阳光里,我们忽然化为两株马鞭草,草叶上挂着成串的雨珠。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1: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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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

       我躺在车站的一条旧椅子上,椅子的油漆已经剥落,一些小虫在椅子底下撞击。空气里烟雾腾腾的,有人打了一个很响的屁。我从椅子靠背的间格里望出去,看见许多墨黑的颈脖。

      “那座木桥快断了,走在上面悠悠晃晃,我一直迷迷糊糊的……”邻座正在跟谁哀哀地诉说,他一诉说起来决没个完。淡青的烟雾里显出一口粉红的大牙,褐色的唇蠕动着,一张一合,发出很响的一声磕碰,里面破碎了两颗,唇往外翻,正在用口水吞下。

      我闭上眼,竭力要回到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操场,屋檐水日夜滴答作响。那孩子的脸十分白皙,永远于我有无法抵御的魅力。很多年以前,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当太阳从瓦缝里射进教室的时候,他穿着学生蓝的衬衫坐在我旁边,胸前别着一只蝴蝶标本,标本的翅膀上浮着几个大金点子,孩童的目光温柔而羞涩。几十年以来,一触到那目光,我的血就烧灼着血管。

      我站起来,顺着墙摸到外面,决心踏遍每一条小巷去找他。风吹得屋顶的瓦片刺耳地擦响,我在半夜敲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骇怕地看见里面的镜子发出反光,一条大青虫爬在镜子正中央。我动一动出汗的脚趾头,地板很厉害地颠动起来。但是我知道,只要布谷鸟轻轻地叫三声,我就会很快地遇见他。他的胸前永远别着那只金蝴蝶,牙齿熠熠生光。

      有一次,我在遇见他的时候决定:第二天夜里还在同一地点与他相会。第二天夜里我跑到那个地方,跑得气喘吁吁,然而他的形象已经褪色了,学生蓝的衬衫又灰又白,头发成了老鼠色。一个医生走过来,拐弯抹角地暗示我也许患有癌症,脸上始终藏着诡谲的微笑。那天夜里是个倒霉的日子,因为有人企图挖空房子的地基,捅开纱窗,放进一条眼镜蛇。早上起床时,我的两只耳朵肿得硬邦邦的。

      我的确在白天看见过他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太阳很毒。我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很羞耻。他实实在在是一个侏儒,苍白的小腿上连一根汗毛也没有,而且也和我一样,上了年纪。他不认得我,像贼一样低了头溜过去。我站了好久,一直到沥青马路在我脚底溶出两个坑洼。

      时常,出其不意地,我们又在夜里相遇了。那是在墨黑的房子里,在许多镜子之间。他的周身异常温暖,我听见血在他的血管里“扑扑”地流过。我建议和他玩一种游戏,就是两人手牵手走进那些镜子里面去,我们把青虫打落在地上,朝着镜子外面吐口水。那孩子的笑容永远于我有无法抵御的魅力。

      “列车四点半到站。”一个老头在角落里说,并不停地咯着痰,我听见那种声音我的肺就胀满了胸膛,挤得我想要把它呕出来。许多黑影子靠墙扭来扭去,一个婴儿跌在水泥地上,闷闷地一响。“布谷鸟马上要叫了,”老头告诉我。他的眼里有两盏昏暗的油灯,“每当布谷鸟一叫,我就闻见松蕈的味儿,七十三年来总这样。我在这个角落里看了你很久了,你一直在等那一声叫唤吧?我认得一个人,他得癌症死了,他老挣扎着不睡,等呀等的,他过于消耗了精力了。你感到的是一棵树吧?我猜得对不对?各人感到的都不同,有人闻见菱角香,有人看见小红帽,而我,就闻见松蕈的味儿,那种味儿我闻惯了,已经有七十三年。”

      在屋后,有一个人总在挖一个泉眼。“吭吭吭……”那响声长年不断。我从未看见过那人,每次我跑出屋外,他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一把锄头扔在坑边,还有一个生了锈的水壶。他所选择的地势很成问题,那里决不会冒出泉水来。我认为那人是一个乞丐,样子长得十分像我。我去问妈妈,妈妈说没有什么泉眼呀,一定是我看花了眼,还说我整天嚷嚷吃不饱,像饿狗一样在屋里搜索,真岂有此理。

      有一天,我正好敲那些紧闭的门,忽然发现敲的是潮湿的砖墙,一摸指关节,已经敲烂了。我侧着身子想要从小巷退出,却找不到进来的路口了。我转来转去,后来恍然大悟,原来我是落进了井底。那一夜,布谷鸟没叫。早上我的眼内长了白内障,快要长到瞳孔了。妈妈说是由于我体质太虚,建议我不停地吃补脑汁。我连吃两天,直到连眼皮都打不开。第三天,他来了,我的全身像火烧,眼珠红通通。我们并排坐在教室的座位上,我失手打翻了一个墨水瓶,他羞涩地微笑着替我收拾墨迹。孩子的嘴唇红艳艳,一绺黑发垂在眉心,他正盯着我稚嫩的嘴角,和辫子上的红头绳。我屏住气聆听,我知道,只要外面的钟声一响,他就要褪色,我的眼角就会出现鱼尾纹。我摸了摸滚烫的课桌,难受得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我对他说:“明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你等我。只要我们约好了,第二天就能见到,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两次。我们往往在分手时忘了约定下次见面的事,这很不好,这一来,我有时很久见不到你。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过你,我在心里说:那是他,他一来我就知道了。后来走来的是一个侏儒,我心里却认为那是你,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弄清。”钟响起来了,他的嘴唇变成绿灰色,我狂怒地冲出教室。那老头紧跟在后面说:“这种事并不奇怪,人人都一样。有各种各样的形象、声音、气味,会发生在布谷鸟叫的一刹那间。比如我,就只是闻见松蕈,我可以证明……”

      我决心要在那温馨明媚的一瞬里停留。我坐在谷皮树下,空虚如一件袍子。“哒哒哒、哒哒哒……”红红绿绿的金龟子像雨一样落下来。我伸一伸脖子,身上的衣服就要随风飘去,我用干燥开裂的指甲在树皮上刻了一个“他”字,抬起头来,满眼都是蚕豆大小的螺旋桨。猫儿嚎叫着从我两胯间窜过去了,每次都是那只贼眼的猫。当我刻着“他”字的时候,那奇妙的感觉就如蓝衬衫坐在我的身旁。有时在黄昏,听见那人在屋后挖泉眼,看见一朵紫蓝色的牵牛花在幽暗中招摇,也会有这种感觉。那时脖子渐渐地泛红,眉毛弯得像两把弓。最后总是见到那只绿眼的黑猫。

      我问妈妈:为什么在深夜,每一张紧闭的房门一敲就开,然后看见同样一面可怕的镜子?妈妈说,那是由于我患有肺气肿。凡是患有肺气肿的人,都喜欢在夜里去敲人家的门,他们的内心世界不平衡,一生都在冒险的冲动中。她说这话的时候,中指的指肚如蛇头一样摆动,然后她很清晰地接着说:

      “我看见过你的那个人啦。”

      我怪叫一声,用十个指头用力抠挖墙壁上的石灰,直抠得指头流出血来。

      在黎明前,往往有很多东西在纱窗上撞死——“喳喳喳、喳喳喳……”我走到屋外,听见背后尾随而来的脚步。“启明星一直在那边游来游去,会不会是一只飞蛾?”那老头的声音从牙缝里吱吱叫。我回过头,确实看见了他,原来他是一只老鼠。我记得这老头原来不是一只老鼠,但墙边这只老鼠的确是他。他正瞪着我,动了动胡子,眼珠像两盏油灯。

      “蝴蝶标本……”我昏昏然咕噜道。

       明明是老鼠的乱叫,我的耳朵却听出老头的嚷嚷:

      “请看天边那块红玻璃!好多年,好多年,那时还不曾有恐龙和鲸鱼,就已经有了布谷鸟。鸟儿一叫,还有松蕈、蝴蝶、小红帽!”

       水管边有个洞,他一纵身钻进洞内,伸出小小的贼头,仍在嚷嚷。

       太阳一出来,我眼里的白内障就开始恶化。我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个挖泉眼的人——是风吹着一根断裂的枯枝拍打树干。这正是那个人,在黎明时挖得汗流浃背,轰响声震得我耳内长出两个疖子。

      我明白,这一次,我又失去了那动人的一瞬。我抱住火炉,全身萎缩成一个皮囊。有人起床了,响起牙刷敲击漱口杯的响声,然后是最后一股含着山菊花香的清风匆匆而过。

       我知道在明天,或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我又会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1:38:42

本帖最后由 彼岸丛林 于 2023-10-28 15:23 编辑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1:35
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

       我躺在车站的一条旧椅子上,椅子的油漆已经剥落,一些小虫在椅子底下撞击。 ...
——给友人

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

      现在是半夜,朋友,外面漆黑,天上下大雨,院子里人群涌动,闹哄哄的,大雨打在他们的油布雨披上,“蓬蓬蓬蓬……”地响个不停。他们正在挖那棵樟树,在樟树边上放着一棵油桐树,是他们刚刚从很远的地方拖来的。
       昨天傍晚,他们冲进我的房里,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一会儿闹,一会儿哭,一会儿跳,一会儿又疑神疑鬼,开始在我房里找什么东西。一个壮汉抽起筋来,一下子叫出了声:“原来如此,要栽一棵油桐树!”
“要栽一棵油桐树!哈!哈!哈!”他们全体疯叫,流着口涎,忽又用小眼瞪住了我,那些眼睛是一个个隧洞。壮汉专心致志地做了一个圈套,还眨着眼,将那圈套往我脖子上扔。“你,怎么敢占据这间房子?”他谴责地低语。
       我也搞不清我怎么在这里。我记得一开始外面正在下雪,空旷的原野里渺无人迹。后来雪停了,月白色的天庭里垂下刺目的冰凌,我仰面躺着,伸出一个指头,指头上长满了霜花。原野里有冰冻的仙人掌,还有透明的爬行动物,那些精致的冰柱从天上垂下来,戳到了地面。
       我侧了侧脑袋,听见一种“哧哧”的响声,那是冰柱在向地底生长。然后他们进来了,这些人全都自称是我的远房亲戚,在我小时候救过我的性命的。我的眼睛从他们的肩头望出去,看见奔丧的队伍绕过光秃秃的小山坡,人影像一条条细绳子飘上飘下,一管箫在空中时隐时现,哀哀地吹出听不出来的调子。
       “首先得除掉那棵樟树。”门角上的老婆子突然说。她是一只老鹰,全身裹着黑披风,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搐,嗓子却细得像小鸡叫。
       “对,挖掉樟树。”大家同意。忽又慌张起来:“莫非有人偷听?到处都是贼,什么事都不可靠,我们不要忽视这类问题。从刮大风的那天起,天上就出现了裂缝……”
       “我们要栽油桐树!”他们用劲而肯定地说,边说还边跺脚,激动得大哭起来。一些人眼里噙着泪花,相互喋喋不休地诉说多年来的惶恐和即将展现的前景,完了你踢我的背,我踢你的屁股,还像猴子一样攀上窗棂,眺望暮气中的小山包。
       老鹰变的黑婆子偷偷抄起门后一把锄头,冷不防向门外挖去,听见一声婴儿的惨叫,公鸡在远方错误地啼起明来,许多布鞋在尘埃里飞奔,“砰!”地一声,有人在屋当中砸烂了一个瓶子。
       我看见奔丧队伍中的那管箫在窗玻璃上探来探去,像一个鬼头鬼脑的窃听者。壮汉发现了我的目光,立刻冲上前,用宽背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窗玻璃。
      “在外面,”我开始讲话了,从他们进来,我就想讲话,我总忍不住,像有鬼使神差一样,“石灰岩上的池塘里,有一件永恒的事:只要天上开始落霜,死水就丁冬作响……雪地上有一条巨蟒,盘成一个耐人寻味的大圈套……有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池边弯下腰去打捞……”
       他们没听到我的话,或许在他们看来,我根本就不曾说话,只不过在奇怪地摇着头部,扭着身子,像一条蚯蚓。他们小心翼翼地踮起脚避开我,有一个婆子还好奇地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我腰上刺了一下,然后对什么人说:“原来里面是不锈钢,啧啧啧,嘘……不要出声,门外有人在偷听。”
       我闭上眼蜷缩在墙根,朋友,我在想那座冰山。我想,只要海洋解冻,冰山就开始游移,我从水中抬起头来,看见它缓缓而行,像一只庄重的白鲸在沉思。
       苍穹里的冰凌在滴水,“滴滴答、滴滴答……”一根通天冰柱“咔嚓”一声断裂了,碎冰晃耀着梦幻的蓝色,飞快地划出一道道弧线,一眨眼又消失了。冰凌的光芒是永恒而刺目的,朋友,你是否体验过?当你的胸腔打开,头颅变成反光镜,繁星便黯然失色,太阳也变得不知所措,幽幽地一亮一黑。
      我从水中抬起头来,抖掉额头上的冰渣,眯了眯眼睛。天上在落霜。“有那么一天早上,”我轻轻地对自己说,“我说‘就这样。’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大地又变得混沌。在巨大的、毛茸茸的毯子下面,生长着朦胧的欲望和异样的骚动,植物便渐渐洋溢着淫荡的绿色……
       但我没法重新开始,我已经进入了这个世界,冰凌的光芒是永恒而刺目的,流星也要惊骇地坠落下地,变成丑陋的石头,沉默的雪峰大放异彩。我固守在这个世界里,朋友,我正在向上生长,长成无数通天冰柱中的一根。
当那种颤抖的回光晃耀起来时,我的周身痒痒的,像许多叶芽要从内部暴出,我动了动脖子,听见清风在叶片间吹口哨,饱满的汁液在腋下流淌。”我的眼睛透过蒙灰的玻璃瞪着外面。
       樟树已经挖出来了,一个婆子嘻嘻哈哈地跳进那个洞,在泥水里向上一蹦一蹦地疯闹。大家铲着土往她身上扔。
“这里还有一个!”壮汉忽然笔直地指着玻璃后面我那双眼睛,阴险地“嘿嘿”直笑。
      “还有一个??”人群一愣,接着又骚动起来,四处逃窜。被埋在坑里的婆子默不作声,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块化石。
       我知道他们马上要回来抓我了,我把门紧紧拴上,然后钻进一口大木箱,盖上盖子。我想赶紧向那里飞升,我想赶紧再变成那根冰柱,一切都要赶紧。这皮囊的桎梏被挣开,鲜血像喷泉一样飞溅。时间不多了,因为奔丧的队伍已经临近那片荒野,北风将那些细绳子刮得乱成一团,而在沼泽那一边,奔跑着一群饿狼。
       “哦、哦、哦”一个老头唱道,含混的声音被传得极远、极远。在我听来,他仿佛一直唱着一个单调的词:“绳子哟,绳子哟,绳子哟~”于是绳子们纠缠得更欢,老头消失了,歌声在天边回响,“当啷”一声,那管黑色的箫被撞落下来。
       我听见了狼群的脚步。
当海洋微微蠕动起来时,我把背部露出水面,灼热的强光扩张着我的心脏。我翻过身来,寻找那面镜子,在疾速的一瞥中发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两朵紫罗兰。白鲸的沉思是永恒不破的,碎冰在远方撞击……冰的世界里没有昼夜。我从水中抬起头来,使劲地打开胸腔,雪白的火星向天际喷射,冰峰也冒出紫烟,深沉地隆隆作响。
       你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朋友,我是说关于那个世界,关于冰凌。从前有那么一次,天上飘着雪花,我们并排坐在街沿上,合唱“妈妈的鞋子”,然后你跪下去,开始舔地上的那些白色精灵,你说那是白糖,你把小脸冻得冰冷发青,指头肿起好大。
       那一次,在一道电光中,我就见到了,但我还不会传达给你。待我想起来要传达给你的时候,你已经长成了沉着的男子汉,浑身都是那种烟味。多少年,多少年,我一直在徘徊。
       我在河边疯走,将折断的柳枝扔得到处都是。有时我停下来,用泪眼凝视前方,它在向我微笑,但它不来。我笨拙地唱出记忆中的“妈妈的鞋子”,呼唤那远古的幽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仍然躲藏在雾里。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不再等待,因为亲戚们发现我在河堤上跑来跑去,便认定我出了毛病。他们趁我熟睡时捆起我的手脚,将我关进一个破庙。到夜晚,庙里活动着数不清的鬼魅,还有什么东西在地底狂奔乱跳。
       他们放我出来时,我果真出了毛病,我的脸部肿起老高,一天到晚往外渗出粘液,两条风干的腿子直打哆嗦,我逢人就揪住他们的衣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夜晚真快乐。”下陷的两眼闪着凶光,手指头在衣袋里扭来扭去。
       我还制了一个猴子的假面,闯进亲戚家中,随随便便地搂住他们的脖子,大声嚷嚷:“夜晚真快乐!”他们审慎地打量我,点着头,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决定了什么。他们在等一个机会,正如等老母鸡下蛋。
       那门已经被撞出了一条很宽的裂缝,有人探进来一把铁铲。
朋友,时候到了,你听,燃烧的冰雹正像暴雨一样落下来,透明的大树摇摆着洁白的华盖,海水肉感地跃动。我和你手牵手升出海面,眯缝着眼沐浴着冰的光焰,用胸腔唱出“妈妈的鞋子”……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1:40:42

本帖最后由 彼岸丛林 于 2023-10-28 15:15 编辑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1:38
——给友人

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

约会

      今天他与我约会。他是一个和我同类型的人,我想象出来的那种人。近年来,有各种各样的人与我约会,他们都是我想象出来的那种人。我多半并不亲自赴约,只在脑子里与他们幽会,也有个别时候,我果真去赴约,然后带回一些蜡纸做的纪念品,我家里的书柜里就摆满了这些红红绿绿的小东西。我坐在那里盯着它们,一下子就“嘿嘿”地笑出了声。我的丈夫总是借口打扫卫生用一把特制的条帚在那些小东西上面戳来戳去的。       他约我下午三点到一个荒岛上去,他又补充说,也可以不去,因为完全没有这必要,要是我去了的话,反而糟了。我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去,因为完全没有必要不去,要是我不去的话,也许更糟。我这样决定的时候,立刻想到了纪念品。下午的天气不怎么样,有点阴沉。一个汉子站在街对面,手持一块破镜,把太阳的白光反射进我家的墙上,令人眼花缭乱地旋圈子。我披上一件老鼠色的风衣走出门,贼头贼脑地左右环顾了一阵,猛地一窜,窜到了大街上,钻进一辆出租汽车。司机不等我开口,就风驰电掣般将我送到了岛上。他不在那里。太阳斜斜地照在枯草上,一只土黄色的蝗虫“沙沙沙”地飞到半空,又掉进草丛,我上了一个大当。风一吹,我的一只眼又开始流泪了,这是衰老的象征,近年来总这样,每次都是左眼。       出租汽车已经开走,我只得步行回家。我走了又走,荒草无边无际,空中刮着冷风,将我花白的长发刮得竖立起来,“啪啪”地抽打着面颊。       我走不出荒岛了,因为没有路,玻璃做的太阳也从天上消失了。四周呈现出怪诞的绿光,那光不知从何而来,天上是黑漆漆的。我使劲回忆,记起了出租汽车,还有那个面目模糊的司机。但是汽车怎么能在海上行驶呢?我不是一直就到了这里吗?在远处什么地方,传来海浪声和轮船的汽笛声,再凝神细听,又发觉什么声音也没有,只不过是头脑里的幻觉。我的怀表出了故障,齿轮咬得那么紧,“嘎吱——嘎吱”地呻吟着,还像人一样流汗,把我胸前的衣裳弄湿了一大片。       朦胧中竟发现他站在那里。他那模糊的背影对着我,全身浴着那种怪光。    “你干吗来?”他还是四月的清晨那种嗓音,略带点儿伤风。    “我想看日出。”我干枯的嘴唇渐渐弯曲而丰满。   “你会在日出时消失。你干吗来?”他又重复了一句。       我突然记起我还从来没见过他,除了在那间房子里。房里的墙上挂着一个怀表。他总是准时在清晨五点和我见面,这种情况已经有二十多年。他来的时候背对着我,从不掉转头来。他的背很宽。五点一过,立刻有雨滴打在窗外的芭蕉叶子上。他痴痴地说出同一句话:“要是这会儿外面出太阳,金龟子就变成一架架直升飞机。”他的脚步很轻,每次都在我意想不到的当儿离去。房门一合上,      我的脖子上就显出重叠的皱折。    “怕错过了和你见面,我有时通夜不睡。”我走近他,竟像小姑娘一样扬了扬眉毛。“外面那么大,到处是黑黝黝的影子。我穿着薄薄的白睡衣,在黑影里面穿来穿去,一边还大睁双眼紧盯我的房门。我怕你突然来到,而我睡着了。”   “我和你在原野里漫过步。”我猜出他微笑了一下,“你那么轻,还是踮起脚走路。你跟我说过,你是怕踩碎了什么东西。我挽着你,我的臂弯里什么也没有,你轻得像一缕烟。黎明前,原野里有很浓的干稻草味,周围黑得厉害。你的白袍子一闪一闪。你咕噜着,要是踩痛了青蛙可不得了。你一边咕噜一边走得飞快,我简直跟不上你。后来我撇下你,回到城市的黑影里面去,我在那里得到真正的休息。”   “绿光已经消失。”我轻轻地说。       大象在树林里来来回回地走,鹿群在远方飞奔。       在地底,有种含糊的声音在呼唤,震得地壳微微颤抖。       草是冰凉的。露水就要降下。       我的怀表已经坏了,松驰了的发条在表壳里乱作一团。在深沉的黑暗里,我认出了他。他悄悄地告诉我,我的嘴唇弯曲得多么厉害,眼睛如同两盏灯。他说那时他撇下我,是因为他很累。他不得不撇下我,在黎明前,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那一瞬。“我也很累。我赤脚在外面穿来穿去的时候,脚掌上打起了一排排血泡。”我偷偷地偎在他的臂膀上,“你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       他的臂膀在我的脸颊上变得灼热而有力。我听见他的心房可怕地痉挛了一下,血液汩汩流过。“周围一丝亮也没有。”   “现在是黎明前。”   “大象在林子里走了一通夜。”   “你会在日出里消失。”   “我怎么会认出你来的?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把你想象成那种样子。但是你完全不是那种样子,我却认出了你。”露水已经降下。我的布鞋湿透了。我偷偷地向他偎得更紧。我的脖子细长而柔润。我要细细地询问他,关于过去几十年里,他是怎样寻找过我;关于那所房子,他怎样推开房门走进去;他是否注意到墙上的怀表。但是我已经忘了我要讲的话,因为露水更浓了,如下         小雨似的,我的周身湿透了,我哆嗦起来。   “一切都会在日出里消失,你甚至来不及失望。我以后不再在你的房间里出现。你不该来,现在一切全弄糟了。”他的臂膀在我的脸颊上渐渐变凉。   “我应该一直在头脑里与你幽会。”我闷闷地停止了哆嗦。    “城市很大,一到夜里就荒无人迹。我站在黑影里大声呼唤你,你怎么没有听到。一个山风吹来的早晨,你坐在窗前凝视着什么东西,然后你赤着脚走到外面来。你的短发披在肩头,白袍上落满了金蝴蝶。”    “我的牙齿正在脱落,你听:一个、两个、三个……我看着你,你已经成了一个凝固不动的影,胭红从我皱缩的双颊里透出。那只怀表,我一直把它揣在怀里。”       什么夜鸟尖锐地叫了一声。他的心脏冻僵了,血液正在脉管里凝成暗红的大块。露水在他的唇须上结出薄薄的白霜。他嚼了嚼齿间的冰块,艰难地咽下去,然后扇动着麻木的双唇,我猜他说的是:“你干吗来?”       他的眼睛涨得那样大。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迷蒙的雾珠。       天边出现了曦光,他的身影凝成斑驳的几块。我已经认不出他了。他抽回臂膀,默默地坐到一边去。他在沉重地呻吟,揉搓着冻坏了的心脏。       城市就要复活,发光而喧闹。       我和他会永远活下去。       在傍晚,金丝雀在树上叫起来,我们俩各自在自己房中推开两扇不同的窗子,将暮霭收进屋内,沉浸在同一个古老的、无法摆脱的遐想之中。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1:43:31

本帖最后由 彼岸丛林 于 2023-10-30 22:36 编辑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1:40
约会      今天他与我约会。他是一个和我同类型的人,我想象出来的那种人。近年来,有各种各样的人与我 ...
污水上的肥皂泡

       我的母亲化作了一木盆肥皂水。       没人知道这件事。如果有人明白底细,他们一定会骂我是畜牲,是卑鄙阴毒的谋杀者。       今天一早,她就在厨房里不停地喊我,喊得我太阳穴一炸一炸地痛。       她从去年以来就一直睡在厨房里。其实家里也不是没房子。但她时时忘不了对我抱怨屋里冷得像个冰窟,一抱怨,就流鼻涕,流口水,骂我“忤逆子”,居然如此虐待老母,最后总以失声嚎啕大哭来收场。有一天,她不知怎么从多年不曾上去过的顶楼上找到了那只破旧的行军床,她像得了宝贝似的笑逐颜开,立刻就把行军床架在厨房煤火灶的对面。   “妈妈,你别,小心煤气中毒呀。”   “好呀,好儿子!”她拍着我的肩头说:“这不正是你所盼望的吗?你每天夜里梦见的就是这件事,我完全清楚。你耐心等吧,兴许等得到!”       我满脸通红,嘴里嗫嚅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字眼。       为了向我示威,她在睡觉前将厨房的窗子关得砰砰大响,门也用木棍抵死。奇怪的是她总不中毒。有时我夜里头痛起来,就怀疑母亲是不是被毒死了。我披上衣走出去,一走到厨房门外,立即听见里面像躺着一只猪婆似的鼾声大作,她睡得正香咧。而她睡在屋里时总是说有一只蝎子在她头部蜇了一下,半边脑袋麻木,然后就起来翻箱倒柜,弄得我通夜失眠。每当我小心地向她暗示我的苦楚,她又勃然大怒:“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啦?连亲生母亲这点小小的嗜好都要被剥夺,我的天啦!”然后又是大哭,还向我身上撞过来,把口水擦在我身上。       我走进厨房,看见她将眼屎巴巴的小脸从墨黑的被头里伸出来,吐着牙间的秽物说:“你今天把礼物送到王其尤家里去,我昨天就买好了的,放在大柜顶上。”她诡谲地笑着,像策划好了一个什么阴谋,只等我去上钩。      王其尤是我母亲机关里的一个小科长,生着一张极其下流卑劣的脸。他有一个女儿,是一个三十三岁的老处女,长相和他一模一样,一边颊上还有一个小瘤子。我母亲对他十分崇拜,变尽了法子去讨好卖乖。但那家伙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式,爱理不理,大概是嫌母亲又老又丑吧。周旋了几次毫无结果之后,母亲忽然灵机一动,要把我送给他当上门女婿,我跟母亲去过他家一次,当然,他家里的人全明白我是去干什么的,他们交头接耳,“哧哧”地冷笑。科长正在用一枚专门制造的小勺挖耳屎,挖出来都装在一只火柴盒子里,已经快装满了。那位三十三岁的老处女坐在一只大壁炉子后面,鼻子里不停地发出一种怪叫,像是有许多野兽在山洞里咆哮。她一开口我就出了一身冷汗:“你们到这儿来搞什么鬼名堂的?嗯?滚!我的痔疮发作了!”母亲真是一个铁一般的女人,她毫不慌张,谈笑自若地坐了约莫一刻钟,拿出一包干笋,说:“小儿送给科长的。”然后拉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昂然走出门去。以后连着好几天她都心痒难熬地向人吹牛,用一种只可意会的语气暗示她与科长的“特殊关系”。   “我脚痛,妈妈。”      “什么?”她猛地从床上撑起,把夜里新结起的一张蛛网都弄破了,那蜘蛛飞快地爬到床上什么地方去了。      “你一喊我,我的脚就痛得要死,像有一把锯在骨头上锯。我的胃里也翻腾得厉害,说不定会在他们家里吐起来。”      “别跟我来这一手!”她舞着胳膊叫起来。她的细细的颈脖上有两根东西像鱼一样蹦跳着,“我早料到了,你一直在反对我!你把痰盂放在门坎上,想让我一脚踩上去跌倒在地……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停了一停,她命令我把头伸到她面前去。她将我的头拨弄着,左看右看,还用积满了黑垢的指甲在我后脑勺上戳了几下,然后将一口唾沫吐在我脸上,扬言:“你的阴谋永远不会得逞!”说完之后她就开始揉胸口,打自己的耳光,一直打得透不过气来。这当儿发生了一件事。在她抬起手打自己的那一刻,她的胳膊撞翻了窗台上的一杯茶,那是她隔夜放在那里的。茶水溅了出来,泼在她脸上,她用袖子去揩,每揩一下,脸上就出现许多白色的泡沫,而且在揩过的地方,千真万确的有一道道洼痕。   “妈妈,你洗一洗吧,我这就去准备水。”我像受了鬼的差使这么说。       我把滚烫的水倒在木盆里就出去了。我躲在门外,听见母亲一边掺冷水一边咀咒,说我是有意要烫死她。后来她沉默了,大约在脱衣服。我紧张得满脸苍白,一身发抖。听见里面发出一声窒息的微弱的叫喊,像人在溺水前的呼救,然后一切都静寂了,我在台阶上跳起来,衣裳汗得透湿,指甲发青,眼珠暴了出来。足足隔了一小时左右,我才用一把锈坏了的鎯头撞开厨房门,一头冲进去。屋里空无一人,母亲脱下的内衣放在床边,还有一双拖鞋。我凝视着木盆里的水,那是一盆发黑的脏肥皂水,水上浮着一串亮晶晶的泡泡,还散发出一股烂木头的气味。       我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哭起来,为了母亲肮脏的,细细的颈脖,也为了她一年四季溃烂流水的脚丫。我一直等到中午才去叫人。人来了,一窝蜂冲进来,脚步“嘣隆嘣隆”的,把地板都踩塌了一块,他们看来看去,怀疑地打量我泡肿的双眼,最后看到了厨房。有一个人弯下腰去看那木盆里的水,还用手指戳炸了一个泡泡,那是一个小个子,像个留长发的贼。    “她洗完澡就失踪了。”我勉强说出声,胃里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蜘蛛又在我头上结出了新网。那伙人相视一笑。    “这水里有股味儿。”蓄长发的小个子装腔作势地说:“也许,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化在里面了吧?刚才我一戳,只觉得戳到了一个女人的背脊骨。”   “也许是戳到了大腿上?”大家饶有兴致地接口,全都张开血盆大口笑起来。屋顶上的瓦跳动着,四壁发出可怜的爆裂声。他们又一窝蜂地冲出去,手舞足蹈,为刚才小个子的意外发现陶醉得要命,一些人忍不住就在屋檐下“劈哩啪啦”地撒起尿来。他们走了之后,我垂着头坐了好久。锅里有早上煮的冷饭,我盛出来吃了两口,吃出一股肥皂味儿。   “三毛,三毛,礼物送去了没有?”母亲嘶哑的声音是从木盆底部发出来的,那一排肥皂泡泡在灯光下阴凄凄地瞪着我。我撞撞跌跌地跑到外面,到处一片墨黑,几盏路灯贼眼似地闪烁着。   “三毛!三毛!”厨房里还在喊,一声比一声提高了嗓子,仿佛在发怒了。       我忽然觉得喉咙痒痒的,用力一咳,口里就发出了狗的狂吠,止也止不住。人们围拢来之后,我还在怒叫,一跳一跳的。我发现一个老家伙格外可恶,那家伙脸上挂着白痴的笑容,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的,居然挤出尿来,裤裆全湿了。我一头向他冲去,咬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撕,撕下一块肉来。他像一堆劈柴一样“哗啦哗啦”地倒在血泊中……




柳泉居 发表于 2023-10-28 13:55:33

篇幅都不短。

清和 发表于 2023-10-28 14:22:04

柳泉居 发表于 2023-10-28 13:55
篇幅都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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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 发表于 2023-10-28 14:22:18

老师分章节发更好。

清和 发表于 2023-10-28 14:22:58

只能抽空一个一个欣赏啊,感谢老师,敬茶。

彼岸丛林 发表于 2023-10-28 15:17:13

柳泉居 发表于 2023-10-28 13:55
篇幅都不短。

《约会》就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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